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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_

苏珊·桑塔格
总共13章(已完结

在美国 精彩片段:

上帝也是演员。

上帝出现在无数的场合,穿着各式各样的古老服装,演出无数的悲剧和少数几出喜剧;他通常扮演男角,但形式多变,轮廓鲜明;近来(这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他颐指气使,居高临下。评论界对上帝颇有微词,不过这些评论还不至于让他停止演出。言谈中人们仍不时提到他那熟悉而可爱的名字。他的参与仍然赋予戏剧无可辩驳的重要意义。

风起云涌,斗转星移,地球在不停地旋转着,人类也在不停地繁衍生息。(要不了多久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就会超过地下掩埋着的亡灵!)历史变得日益复杂。有色人种在呻吟。白种人(上帝的宠儿)梦想着征服,梦想着逃逸。在江河的三角洲和出海口人头攒动。上帝驱使人们向西迁徙,西部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在等待他们前往。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欧洲时间。上帝穿的既不是庄严的长袍,也不是农民的短装,但他左右着人们的生活。今天上帝扮演办公室主管,身着三件套的精纺毛料西装,浆洗过的白衬衫,袖口保护扣,领结;上帝也追求时髦,他口里咀嚼着烟草。办公家具的主色调是黄色和棕色:旋转安乐椅和巨大的办公桌是金黄色的木料,书桌上装有光滑的黄铜附件,抽屉里塞满了文件;鹅颈形的台灯和旁边的痰盂已有些年头,上面镶有微微凹陷的黄铜饰物。他伏在堆满分类账簿的书桌上,一直在查看人口报告、经济公告和土地调查表。现在他查看的是一本分类账簿。

历史在融合。障碍在颤抖。家庭在分裂。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上帝扮演起旅行社的角色,将信使派往四面八方,传播新世界的召唤。在新的世界,穷人会变成富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新的世界,大街上铺满了黄金(对目不识丁的农民而言);土地要么免费奉送(同样对农民而言),要么可以廉价购买(对能读会写的人而言)。村民开始流失,最先离家出走的是胆大妄为或者走投无路的人们。没有土地的农民一群群拥向大海(不来梅港、汉堡、安特卫普、勒阿弗尔、南安普敦、利物浦),无可奈何地被驱赶进拥挤不堪、恶臭熏天的轮船底舱。城市不过是金玉其外,在夜晚街灯的照耀下,迁徙的浪潮尽管没那么引人注目,却没有停止过。上帝监视着每一班轮船的往返时间。现在已不存在非洲贩奴贸易中段航行☾1☽时的恐怖,上帝也要谢天谢地,离家出走的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得谢天谢地的是,虽然去年“德国号”离开不来梅港不久,在驶向北美的途中在肯特郡附近变幻莫测的沿海触礁沉没,上帝五位虔诚的圣方济各会的修女死于非命,但横跨大西洋还是变得越来越安全,航行时间越来越短:新的轮船横跨大西洋只要八天。当然,上帝期待着有一天人们能用更少的时间横跨大洋。最终人们会乘飞机漂洋过海,时间会更短。上帝和白种人一样,对速度情有独钟。现在一切都在加速,变得越来越快。既然人那么多,这或许是件好事。

上帝开始急躁不安。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失去了耐心。他是在……表演。(能什么也感觉不到,或尽可能不去感受,保持冷漠和麻木,这种人是最伟大的演员。相反,玛琳娜却十分敏感,而且特别神经质。)然而,上帝是伟大的驱动者,被他驱赶着寻求新生活的芸芸众生倒确实十分渴望,他们急于奔向新的天地;他们认为,在那些地方没有历史遗留下来的种种羁绊,人们不必维持原样,可以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地重新塑造,摆脱陈见,放下包袱,一切从头开始。包袱越轻,走得就越快。

这一切都是上帝在鼓动。人们渴望新颖、空旷,忘却历史的羁绊。这梦想把生活变成了纯粹的未来。也许上帝是出于无奈,因为这样一来,上帝这位明星就像演员一样,就像明星中的明星,签署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在那些最令人羡慕、最有教养的观众出席的重要戏剧中,他再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扮演主角。从此以后,除了在极其封闭、人们从来都只能观看上帝扮演角色的角落之外,他最多只能扮演一些配角。这一切促进了观众的流动,最终断送了上帝自己的演员生涯。

上帝了解这些吗?他也许了解。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是演员。

上帝吐了一口唾沫。

一八七六年五月,玛琳娜·扎温佐夫斯卡依旧三十五岁,正处于舞台生涯的巅峰。此时,她与华沙皇家剧院解除了剩余的演出合同,同时也与克拉科夫的波兰剧院、波兹南的威尔基剧院、勒武的斯塔伯克伯爵剧院解除了客座演员的演出合同。她逃离自己的出生地克拉科夫,也就是一八七五年十二月萨斯基旅馆私人宴会厅举行晚会的地方,向南走了七十英里来到扎科帕内的一个山村,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常到这里来呆上一个月。随行的有她的丈夫波格丹·登博夫斯基,八岁的儿子皮奥特,丧偶的姐姐约瑟菲娜,画家雅各布·戈德堡,小生演员塔德乌斯·布兰达,小学校长朱利安·索尔斯基和他的妻子旺达。听到这个消息,她的观众很不高兴;华沙一家报纸竟宣称她提前退休,以消心头之气。对此皇家剧院(她与皇家剧院签订过终身合同)立刻否认。两位不友好的评论家暗示,如今该承认波兰最著名的女演员已日过中天,江河日下。她的崇拜者,特别是大学里狂热的学生担心她是重病缠身。一年前她的确得过一场伤寒,虽然在床上只是躺了两个星期,但有好几个月没有演出。有人谣传,说由于高烧她的头发全部脱落。头发脱落是事实,不过后来又都长了出来。

这样,不知情的朋友自然想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在玛琳娜的家族中肺病十分普遍。父亲四十岁死于肺结核,后来两个姐姐也死于肺结核。去年她最钟爱的哥哥斯蒂芬又得了肺病,他一度是赫赫有名的演员,如今却因为妹妹而出名。斯蒂芬在克拉科夫的医生,她的朋友亨利克·蒂辛斯基本来希望送她哥哥和他们一道去山区,呼吸山区纯净的空气,但斯蒂芬太虚弱了,承受不了旅途劳顿:要乘坐农夫的马车沿着布满车辙的狭窄山路整整颠簸两天。玛琳娜自己会不会?——她现在是不是也要?——“不过,不会。”她说,皱起眉头,“我的肺很好,我健康得像头熊。”

这话一点不假……玛琳娜一直都想彻底摆脱病痛,使自己变得健康完美。她至今仍然致力于锻炼身体。华沙这座城市不利于健康,任何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是如此。演员的生活更不利于健康:疲于奔命,心力交瘁。她本该到伟大的维也纳甚至巴黎歌剧院和博物馆去,利用从演出旅途中挤出的时间来提高自我,或者像世人一样到诸如巴登巴登或卡尔斯巴德的某个旅游胜地去休养。然而,玛琳娜却和亲朋好友一道,选择了纯朴的乡村生活,这是只有特权阶层才配享有的生活。扎科帕内位于塔特拉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特别引人入胜。塔特拉山在波兰的南部边境,是波兰惟一的高地。黝黑的土著居民有着浓厚的民族习俗,方言也别有风味,在城市人眼中犹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充满异国情调。这使扎科帕内比其他村庄更具吸引力。他们曾观看高大灵活的高地男子在仲夏节日与拴着铁链的驯养棕熊一道跳舞。他们与村里的吟游诗人成为好朋友。不错,扎科帕内至今还有一位吟游诗人,他能吟诵旋律优美、早已失传的故事,描述的是部落之间的殊死纷争和哀婉动人的爱情纠葛。五年来,玛琳娜和波格丹每年夏天都要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他们越来越喜欢这个村庄,越来越喜欢村里尊贵粗犷的居民。他们甚至谈到,将来某个时候和几个朋友一道永远定居山林,潜心研究艺术,享受健康的生活。封闭、优雅而又粗犷的扎科帕内犹如一块洁净的石板,他们可以在上面描绘理想社区的蓝图。

扎科帕内十分诱人的另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难以企及。到了冬天,道路一连几个月不通。即使到了五月可以成行,惟一的交通工具也只有村里的马车。这种马车和我们熟悉的、附近农民丑陋的马车不同,它是一个长长的木家伙,车篷是用榛子木弯成的框架,上面覆盖着帆布,就像犹太人的篷车。不,更像雕刻画和石板油画上描绘的美国西部篷车。在克拉科夫主要的食品市场你都会看到几辆那样的马车。一些高地人从扎科帕内到城市来,一周往返一次。卸完车上的羊肉、羊皮袄,以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烟熏羊奶酪后,他们就赶着空车返回山村。

还没出发他们就已经感觉到旅途的艰难了。曙光透过篷车的缝隙照进漆黑的车内,气味刺鼻;马车夫殷勤地将自己的羊皮袄塞给玛琳娜夫人,给她当枕头。他们挤在松软的包袋中间,兴高采烈地闲聊,不时还扮个鬼脸;高地人则将宽檐帽紧紧地扣在头上,催促着他那两匹佩尔什马向前奔跑。出了城,一路下坡,直奔向克拉科夫南面的平原。愿他们的灵魂安息吧!路旁精致古怪的十字架、一座神龛,或者十字路口附近一座圣母小教堂,都会成为停车的理由,他们需要爬出篷车,活动活动腿脚;马车夫则无可奈何,喃喃地祈祷。随即马车开始翻越贝斯基德山,四周的山峦越来越近,马儿跑得越来越慢,最后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他们在野外匆匆吃完从克拉科夫买来的食物,在傍晚时分到达山顶的小村落。通过马车夫出面交涉,天黑以前房东安排他们吃完晚饭,赶紧睡觉;女人睡在小屋,男人睡在粮仓。凌晨三点钟,天还没亮他们又挣扎着起来,爬进吱嘎作响的篷车,开始了后一半的旅程。马儿一路小跑,经过漫长的一段下坡路,他们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好容易才盼到中午,在途中惟一的小镇新塔尔克稍作停顿,洗濯一番,尽情地吃顿饭,喝上一两杯。犹太人小店的酒真是糟透了。吃饱了,喝足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感到饿。他们又上了车,沿着萋萋的草地继续赶路。草地边流淌着欢腾的小溪。在篷车的前方,远远的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由石灰岩和花岗岩构成的塔特拉山像一堵墙冉冉生起,吉翁特山☾2☽的双峰恰似一顶王冠。峡谷越来越窄,马车开始最后一段崎岖不平的下坡,大家咀嚼着从新塔尔克买来的干奶酪和熏火腿。只要有人愿意跟在马车后面走一段,玛琳娜总在其中。透过松树和杉树林,他们不时会看到一头熊,一只狼,或者一只鹿什么的,或者与路旁的牧羊人友好地互致问候。(“愿主保佑耶稣基督!”“千古不息,阿门!”)牧羊人穿着白色的长袍,头戴引人注目的头饰,黑色的皮帽上插着一根鹰的羽毛。只要看见从城里来的尊贵客人,他都会脱帽致意。还得走三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达九百米高的山谷,村庄就坐落在山谷之中。疲惫不堪的马儿回家心切,忘记了一路的疲劳,加快了步伐。如果走运,他们可以在日落前谈笑风生地驶进村庄,过上几天田园生活。

他们将在一座低矮的棚屋里住上几个星期,甚至一个月。棚屋方方正正,有四间房,两间作为卧室:女人带皮奥特住一间,男人住另一间。和扎科帕内其他的住宅一样,棚屋像一座用云杉圆木构成的精致雕塑(这个地区有着丰富的云杉资源),圆木与圆木之间用鸠尾榫连接着。不多的几把椅子、桌子和板条床用的是较昂贵的红松木。一进屋,他们立刻把阴暗的玻璃窗打开,让刺鼻的大蒜味飘散出去,再把随身带来的东西放进食品橱或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他们尽可能少带东西,准备充分享受自由。少带东西也是冒险经历的一部分。对城市人来说,乡村生活虽然单调,但别有一番情趣。时间将工作、陈规陋习和义务责任通通擦拭干净。不是来度假的吗?他们当然是在度假。他们会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时间吗?不,没有。城里人到乡村来总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事要做,把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吃饭、锻炼、交谈、看书、做游戏。当然,冒险经历的另一个部分是没有女佣,操持家务全得靠自己。男人要扫地、劈柴,还要为洗澡和洗衣取水。洗衣,用捶打的方法洗衣,然后拿出去晾晒则是女人们干的活。“这就是我们的乌托邦。”玛琳娜说,她从伟大的傅立叶想像的理想社区得到启发,根据理想社区的主要建构想出这个名字。只有做饭一件事留给了棚屋的主人,巴奇尔达太太。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寡妇,在他们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巴奇尔达太太暂时搬到她妹妹家里去住,因为这对她也有好处。每天的活动都根据她那丰盛的三顿饭的时间来安排。早餐是酸奶和黑面包;在吃早饭的时候分配工作,制定远足的计划。临近中午,所有人都会出发,集体到山谷去散步;午餐就在野外吃些黑面包、羊奶酪、生大蒜和酸山梅。晚餐是德国泡菜汤、羊肉和煮土豆。晚饭之后是朗诵诗歌的时间。朗诵莎士比亚。还有比这更健康的生活吗?

作品简介:

本书以真实故事为题材,写波兰最著名的女演员赫莲娜.摩德洁耶夫斯卡在一八七六年移民美国的故事。一八七六年,波兰最伟大的女演员玛丽娜·札兰斯卡退出舞台,率领一群同胞,飘洋过海到加州建立他们的乌托邦公社。玛丽娜的儿子与丈夫随同在侧,护花使者中还有一个深爱她、刚窜起文坛的年轻作家。《在美国》描写拓荒时代时依然空旷的西部,在那里,他们的公社失败,多数成员返回波兰,但是玛丽娜留下来,在美国舞台大放光芒。

《在美国》是一本生动、令人惊喜的巨作,是桑塔格最迷人、最杰出的成就。

作者:苏珊·桑塔格

翻译:廖七一李小均

标签:苏珊·桑塔格在美国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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