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精彩片段:
第十一章
我去到一个海拔高一点儿的地方:灾难迫使我变换住处。
我曾经筹划一共写十章——我错了!很奇怪,我记得我多么坚定地、平静地、不顾一切地在第十章将故事结束;但我没有做好——凑巧把最后一段在写到一个跟“喘息”这个词押韵的音节时中断了☾1☽。女佣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打扫房间,没什么事儿可做,我便下楼到花园去;在花园里,一种天意的温柔的宁静包围着我。开始我对这种宁静还不太在意,我打了个冷颤,陡然间明白了最近肆虐的狂风暴雨安静下来了。
空气是绝妙的,到处飞扬着丝一般的柳絮;甚至常绿的树叶的绿意也想让人看上去焕然一新;半裸的像运动员断头缺肢的雕像一般的栓皮槠闪烁着一种深深的红意。
我漫步在主干道上;在我的右边,黝暗斜坡上的葡萄园里,仍然裸露的新枝以一律相同的方式立在那儿,瞧上去就像匍匐的或弯曲的墓园十字架。眼下,我坐在草地上,越过葡萄园望着金色的覆盖着荆豆的一个小山包,小山包的大部分被茂密的橡树叶遮掩,只露出山顶,望着那深蓝、深蓝的天空,我怀着一种销魂的温柔(也许我的灵魂虽然自惭形秽但本质的特点是温柔)想到一个新的简单的生活开始了,将痛苦的幻想的重负抛在了身后。远处,从旅馆的方向驶来一辆公共汽车,我决定最后让自己快乐一番再读一次柏林报纸。我假装打盹儿(继而假装在梦中微笑),因为我注意到在乘客中有那位销售火腿的掮客;我很快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在城里得到了我所想要的东西,我只在回到房间后才打开报纸,我怀着一副很好的心情咯咯笑了一下,便坐下开始阅读。我马上哈哈大笑起来:车找到了。
对它的消失是这样解释的:三月十日上午,有三个哥们沿着公路走——一个失业的机械师、我们已经认识了的理发师、理发师的弟弟,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青年——发现在森林的边缘闪烁着一辆汽车散热器的光,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理发师是一个沉着踏实、遵纪守法的人,他说他们应该等车主来,如果车主不来,就将车开到科尼格斯道夫警察局去,但他的喜欢逗乐的弟弟和机械师却提出了另一个主张。理发师反驳道,他绝不同意那样做;他走进了森林,东看看西找找。他很快就看见了那尸体。他赶快回来,喊叫他的伙伴,但他惊诧地发现他们两人以及汽车都不见了。他在周围走了一会儿,心想他们也许会回来。他们没有回来。临近薄暮时,他下决心将他的“可怕的发现”告诉警察局,但作为一个有爱心的哥哥,他没提汽车的事儿。
据透露,这两个无赖很快便把我的伊卡勒斯搞坏了,将车藏了起来,想就此隐瞒过去,后来又后悔,便自首了。报道说:“在车中有一件物品可以确定被谋杀者的身份。”
起先,我眼睛一溜,读成“谋杀者的身份”,不禁一乐,难道不是在事情发生的最初的当儿便知道我是车的主人吗?但继续读下去便不这么想了。
这句话让我感到不安。有点儿愚蠢的混乱。当然啦,我告诉自己要么那是一件新的发现,要么是一件比可笑的伏特加酒重要不了多少的东西。但它仍然使我忧虑——有好一阵我在心中仔细检查了牵涉到这件事的所有物件(我甚至于还记得他用作手帕的破布和他的令人恶心的木梳),由于在那时我的行动非常精确,我毫无困难地重复回忆一遍,我感到很满意一切都有序而不紊。这就是所要证明的。
但无济于事:我没有安宁……是结束最后一章的时候了,我停止了写作,却走到了外面,漫步到很晚才回来,我疲倦极了,尽管心乱如麻,但睡意很快征服了我。在我的梦中,在一场漫长的寻索之后(幕后——没有在我梦中表现出来),我终于找到了丽迪亚,她一直在躲着我,现在终于冷静地宣布,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她已经获得了遗产,将嫁给另一个男人,“因为,你瞧,”她说,“你死了。”我醒来气愤极了,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被骗了!没有办法!——一个死人怎么能告一个活人呢——是的,没有办法——她了解这一点!我清醒过来,哈哈大笑——骗子的梦有什么可信的。刹那间,我觉得有些事情真是非常讨嫌的,而这些讨嫌的事情任怎么笑一下是排遣不了的,并不与我的梦有什么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昨日那新闻的神秘性:在汽车中发现的物件……我想,那当真既不是一个狡猾的圈套,也不是一场空发现吗;当真已经证明了寻找被谋杀者的姓名是可能的吗,那姓名当真是对的吗。不,有太多的假设了;我想起昨日小心翼翼的试验,我回顾各种各样物件所走过的曲线,优雅而规则,如同行星的路径一般——我都可以用点画出它们的轨迹来!但,不管怎么样,我的心仍然不宁。
为了寻觅一种摆脱这些令人无法容忍的预感的方法,我将手稿收拢起来,放在手心上感觉它的分量,甚至还哼哼滑稽的“嗨,嗨!”我决定在写最后的两三句之前,从头到尾读一遍。
我感到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快乐。我穿着睡衣,站在写字桌附近,翻动书写潦草的稿纸,发出一阵阵窸窣的响声,这可真有意思。做完了这个,我再一次爬上了床;将枕头服服帖帖地放在肩胛骨下面;我注意到手稿仍然躺在桌上,虽然我早就发誓要将它一直掌握在我的手中。我静静地起床,嘴里也没有咒骂任何人,将手稿拿着回到床上,重新竖起了枕头,瞧着门,我询问自己门锁了没有(我不喜欢九点钟女佣拿着早餐进来时,我还要起床给她开门,打扰我的阅读);我又起床——再一次非常安静地起床;很高兴门没锁,这样我就不用操心了,清了清喉咙,回到乱七八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儿,正准备阅读时,我的香烟灭了。和德国牌香烟不同,法国烟需要人不时地照看着它。火柴到哪儿去了?我刚才还拿着它们呢!我第三次起床,手有点儿颤抖;在墨水瓶后面找到了火柴——但是,一回到床上,另一盒掉在被服里的火柴在我的大腿下被压碎了,这意味着我本来不用劳驾起床了。我发火了:将散落在地板上的手稿收集拢来,我刚才阅读前所有自满自足的感觉演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种可怕的忧虑,仿佛一个罪恶的小淘气要揭露我越来越多的错误,除了错误之外没有别的。我又点燃了烟,将那只不听话的枕头弄驯顺了,我能开始阅读手稿了。使我惊讶的是第一页上没有书名:我肯定想出了个书名的,好像是一个什么人的回忆,一个什么人,我记不得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回忆录之类标题似乎太沉闷,太普通了。我应该怎么给我的书起名呢?《双重人格》☾2☽?俄国文学中已经有这么一个书名了。《罪恶与双关语》☾3☽?不错——虽然有那么点儿粗俗。《镜子》?《一个镜子里的艺术家的肖像》?太枯燥了,太^la mod☾4☽了……《酷似》怎么样?《无法辨认的酷似》?《酷似的释罪》?不——干巴巴的,带有一种哲学的意味。从《只有瞎子才不会谋杀》中摘出几行?太长了。也许:《对批评家的回答》?或者《诗人与贱民》?得好好想一想……我对自己大声说,首先让我读一读这本书,书名会自然而然地出来的。
我开始阅读——我立刻发现我在纳闷究竟是在阅读书写的文字呢,还是在看到幻觉。还有:我的变形的记忆,打个比方说,吸进了双倍的氧气;因为我的玻璃窗刚擦拭过,我的房间更亮了;我过往的经历更加生动,因为艺术照耀了它两次;我重又在布拉格附近爬山——聆听在天空中翱翔的云雀,瞧见煤气站红色的圆顶;我又一次站在那沉睡的流浪汉身边,被那强烈的感情所攫住,他又一次伸直了胳膊,伸直了腿,打起哈欠来,又见到那别在纽扣上的枯萎的小紫罗兰,紫罗兰的花朵耷拉下来。我继续阅读,他们依次出现了:我的玫瑰花一样美丽的妻子,阿德利安,奥洛维乌斯;他们都活灵活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命捏在我的手中。我又一次瞧见了那黄色的路标,走过森林,心中已经在策划阴谋;我的妻子和我又一次在一个秋日,注视着一片树叶坠落,去与自己的影子会面;我温柔地沉沦到一座充斥奇怪的雷同的建筑的萨克森小镇,与我酷似的人在那儿轻轻地起身迎接我。我重又蛊惑他,将他置于我的陷阱之中,但他溜走了,我假装放弃我的计划,然而故事却赋有了一种先前无法预知的力量,要求作者将故事写下去,有一个结尾。在三月的一个下午,我重又做梦般地驾上一辆车行驶在公路上,在杆儿附近的一条水沟里,他等着我。
“上车,快,我们必须开车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