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 精彩片段:
第十三章
这时,加宁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他从床底下拉出两只皮箱——一只外面有方格花的箱罩,另一只是棕色的、没有箱罩,过去贴的标签在箱子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然后他从晃晃悠悠嘎吱作响的黑洞洞的衣橱里拿出一件黑外套、一小堆内衣裤,以及一双装饰着铜钉的沉重的棕色皮靴。从床头桌里他拿出了不同时候扔在里面的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揉成一团的脏手绢,小孔周围锈迹斑斑的剃刀片,旧报纸,美术明信片,一些像马牙一样的黄色珠子,一只破短丝袜。
他脱下上衣,在这堆可怜的满是尘土的毫无价值的东西间蹲下,开始整理出什么是要带的,什么是要扔的。
他先把外套和干净的内衣裤放在了箱子里,然后放进了自动手枪和一条旧马裤,马裤的腿叉处已经磨得很厉害了。
他正琢磨再带点什么时,注意到在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时掉到椅子下面去的一个黑皮夹子。他拾了起来,微笑地想象着里面装的东西,就在想要打开时,他又对自己说得抓紧收拾行李,所以就把它塞进了裤子的后兜里。然后他开始快速把东西随手扔进开着的箱子里:糅在一起的脏内衣裤;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怎么弄来的俄文书;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然而不知怎的又很珍贵的东西,这些东西看着摸着都十分熟悉,它们惟一的长处就是使一个被判不得不长期流浪在外的人,当他第一百次打开行李拿出这些他所喜爱的、脆弱的、充满人情味的无用之物时,会产生家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这种感觉。
收拾好了以后,加宁把两只箱子锁好,并排放在一起,把旧报纸的残骸塞在废纸筐中,四面看了看空空的房间,然后去和房东清算房钱。
他进去时,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正直挺挺地坐在一只扶手椅中看书。她那只德国种小猎狗从床上溜下来,开始在加宁脚旁摇头摆尾,歇斯底里地大献殷勤。
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意识到这一回他真要走了,不免有些难过。她喜欢加宁那高高的无拘束的身影;一般说来她总是渐渐习惯于她的房客,而他们不可避免地离去时总有一种像是死别的滋味。
加宁付了一个星期的房费,吻了吻她轻得如一片枯叶的手。
他沿过道走回房间去时想起来那两个跳舞演员请他今天去参加晚会,于是他决定先不走;如果必要,即使在午夜以后他也总能在旅馆里找到房间的。
“明天玛丽就到了,”他在心里大声喊道,四下打量着天花板、地板和墙壁,一副狂喜又害怕的样子。“明天我要把她带走,”他思考着,因为同样的欣喜而心情激荡,在心底用了全身的力气同样地大声发出感叹。
他迅速地拿出了那只黑皮夹子,里面放着他在克里米亚期间收到的五封信。刹那间这使他记起了在克里米亚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一八年的整个冬天:沿雅尔塔海岸刮着的、夹杂着刺痛人的尘土的东北风;冲击防波堤涌到人行道上来的海浪;傲慢而惶惑的布尔什维克水手;戴着像铁蘑菇似的钢盔的德国人;鲜艳的三色V形臂章——满怀期待的日子,一个忧虑不安的喘息时机;一个剪着短发、有着希腊式侧影的瘦小的满脸雀斑的妓女沿海岸走着;东北风再一次把公园中乐队的乐谱吹得满地都是;后来——终于——他的连队开拔了:在鞑靼人小村中的部队宿营地,像以往一样,那儿小理发店里的剃刀从早闪到晚,某人的面颊上满是肥皂泡,而在满是灰尘的街上小男孩们像一千年前一样抽着陀螺。还有那疯狂的夜袭,你根本不知道哪儿在射击,也不知道是谁正越过倾斜的房屋阴影之间的摊摊月光。
加宁拿出那一捆信中的第一封——只有一页长方形的厚纸,左上角画着一个穿蓝燕尾服的青年,手在背后握着一束淡颜色的花,正吻着一个女士的手,这位女士和他一样高雅,脸旁垂着长长的鬈发,穿一袭粉红色高腰连衣裙。
这第一封信是从圣彼得堡给他转往雅尔塔的,是在那个无比幸福的秋天的两年多一点以后写的。
“寥瓦☾1☽,我到波尔塔瓦已整整一个星期了,真闷死人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会见到你,可是我非常希望你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