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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_第二节

阿尔贝·加缪
总共5章(已完结

堕落 精彩片段:

第二节

我看出这番表白令您吃惊,难道您就没有突然需要过支持、援助和友谊?当然也需要。我呢,我学会了以同情为满足。同情比较容易争取,而且并不要求承担义务。“请相信我十分同情……”在内部致词中,这类话后面紧接着就是“现在让我们处理别的事情”。所谓同情是内阁总理的口头禅,在天灾人祸发生时,可以廉价奉送的。友谊就不那么简单了,要争取到得长期努力并不辞辛劳。但友谊一旦获得,就没有办法甩掉,而必须加以应付。可别相信您的朋友们(您应该那样)会天天晚上给您打电话,以便弄清您是否正好当晚要自杀,或者仅仅问您是否要人做伴,是否想出门。不会的。请放心,如果他们打电话,那也肯定是在您有伴儿,生活很美妙的晚上。自杀嘛,他们倒是会根据认定的您的本分,而怂恿您下决心。亲爱的先生,愿老天保佑,别让朋友们把咱们抬得太高!至于那些本该爱我们的人,我是指父母、亲近的伙伴(多甜蜜的称呼!),那是另一码事。他们总有恰当的字眼,但字眼也就是子弹了。他们打电话就像开机关枪,而且百发百中!哦!这帮巴赞☾1☽式的人物!

什么?哪天晚上?我会来的,请耐心等着。而且我提到朋友和亲密的伙伴,是十分切题的。您看,据说某人因朋友锒铛入狱,便从此在房内地板上睡觉(因为他的密友不再享有睡在床上的舒适)。亲爱的先生,谁又会为我辈睡地板呢?我自己能做到吗?听着:我愿意做,我一定会做。不错,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做到。那时人类就得救了。但这绝非易事,因为友谊是漫不经心的,至少是力量微薄的。它想做的事,却力不能及。也许归根结底,它坚持得不够。也许我们热爱生活也有限度,您注意到了吗?只有死亡能唤醒我们的喜怒哀乐,正如我们爱那些新近作古的朋友,对吗?我们多么热爱那些口里含满一抔黄土,从此不再饶舌的师长啊!到那时,敬意便油然而生,而他们也许毕生都在期待这一点儿敬意!可您知道,我们为什么总是对死者比较公正、比较大方呢?原因极简单!对死者不需尽义务了。他们一切随我们的意,我们尽可从容不迫,将表达敬意放在一场酒会之后,与美艳的情妇幽会之前,总之是在空闲的时候。即使死者强迫我们尽义务,那不过是毋忘纪念,而我们恰恰忘性很大。不,我们爱的朋友是新鬼,是尚能引起悲痛的死者。其实是爱我们的悲痛,也就是爱我们自己。

我有一位朋友,平素我对他敬而远之。我有点儿烦他,何况他还挺爱说教。但请放心,在弥留之际,他还是见到了我。我算准了日子才去的。他临终对我深表满意,紧握着我的手。还有一个女人,对我纠缠不已,当然是白费力气。她也很识时务地英年早逝了。于是马上在我心坎儿上赢得一席之地!而且妙就妙在是自寻短见!老天有眼,一时兴起了多么愉快的忙乱!电话派上了用场,表示至痛至哀;用语极精练,但言简意赅,还说是强忍撕心裂肺之痛,甚至还有几分自责!

亲爱的先生,人就是这样,他有两副面孔:他在爱别人时不能不爱自己。不妨观察一下您的邻居:万一在楼里死了一个人。平常他们过着小日子,睡得安安稳稳。突然,比如说,看门人死啦。他们立刻惊醒过来,不胜兴奋,四处打听,又悲伤、又痛惜。因为是刚死的人,于是兴师动众。他们需要戏剧性,那有什么办法!这是他们小小的体验,是他们的开胃酒!再说,我跟您说起看门人,难道是出于偶然?我的住处就有这么一位,其貌不扬,心肠狠毒,又卑劣又记恨,恐怕一心修善的方济会修士也望而生畏。后来我不跟他说话了,但他的生存却败我的兴。他一命归天,我还是参加了葬礼。您道这是为什么?

葬礼前两天很热闹。看门人的老婆生了病,躺在唯一的那间屋子里。就在她身旁,人家将开口棺材放在支架上。住户自己取信件。大家推开门,道一声:“太太,您早!”聆听了一番对死者的颂扬(那女人边说边用手指着死鬼)之后,便带着信件走开。这没什么可以开心的,对不对?但全楼的人还是去了那充满防腐剂怪味儿的小屋。住户们并不打发仆人代劳,不,他们不愿坐失良机。何况仆人自己也来,悄悄儿来罢了。葬礼那天,棺材直接抬出有困难,小屋的门太窄。于是那女人躺在病床上似喜似悲地惊叹道:“亲爱的,你的个头儿真高啊!”葬礼主持人忙答道:“太太,不必担心。咱们将他侧着身子,立着抬出去!”人家真这样做了,然后再将他平放下来。在场的还有一位昔日的酒馆服务员。后来弄明白,是每晚必到的酒友。除了此人,我是唯一走到坟场,并且往棺材上抛鲜花的人。那棺材的奢侈着实令我吃惊。葬礼既毕,我又登门拜访遗孀,听她装腔作势地道了一番谢。您说这一切有什么道理?没啥道理,除了因为在一起喝过酒。

我也参加过一位律师公会老伙伴的葬礼。那是一位众人瞧不上的小伙计。我照样同他握手。我在工作地点同人人握手,每天来去两次(而不是一次)。这诚恳而淳朴的态度使我深得人心而又代价不大。这人心却是我发迹所必需的。至于那小伙计的葬礼,律师公会会长就不曾光临了。我是亲往的,并且是在远行的前夕,这一点颇引人注目。也正因为如此,我早知道人家会发现我到了场,并且会称赞一番。这您就懂啦,连这天下雪也没能挡住我。

是怎么回事?我正要说呢,别担心。何况这还是我的话题。不过我要再提到那位看门人的太太。她不惜倾家荡产,买了好木材、银十字架、银扶把,为的是好好享受一番自己的悲痛。可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当上了一个好吹牛但嗓门儿很甜的男人的姘头。他狠狠地揍她,只听得一阵阵惨呼,紧接着他就打开窗户,高唱他最得意的咏叹调:“女人啊,你们长得真漂亮!”邻居啧啧称奇:“真亏了他!”请问“亏”他什么?其实,这男中音歌唱家表里不一,那看门人的太太也表里不一。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俩不相爱。何况也不能证明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再说,当这好吹牛的男人嗓子疼痛,两臂疲乏,接着远走高飞之后,这忠实的妻子又对亡夫赞不绝口了。不管怎么说,我还认识另一些人,一个个也都仪表堂堂,但却不见得更忠心、更诚恳。我认识一个男人,一生有二十年献给一个冒冒失失的女人,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朋友、差事,甚至日常的体面。可某天晚上他却承认自己从来也不爱她。他只是解闷儿,不过如此;他像大多数人一样感到烦闷而已。于是他为自己制造了一种复杂曲折的生活。得搞出点儿事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类职责的由来。得有点儿事,哪怕是毫无爱情可言的尽心,哪怕是制造一场战争或死亡!因此,葬礼乃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呢,至少我没这种借口。我并不感到烦闷,因为我在主事。我要提到的那天晚上,应当说是尤其不烦闷的一天。不,说真的,我不想制造什么事端。然而……亲爱的先生,您瞧:那是一个美好的秋夜,城里还比较热,而塞纳河上已笼罩着湿漉漉的空气。夜色已降临,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但正渐渐变得暗淡。路灯发着幽微的光亮。我顺着左岸的长堤上走去,目标是艺术大桥。在旧书商已锁好的书箱之间,可以瞥见河水的闪闪金光。河岸上行人稀少:巴黎人已在进晚餐。我脚下踩着沾满灰尘的黄叶,那还是夏季残留的痕迹。天空渐渐布满繁星,若从一盏路灯走向另一盏,便可瞥见它们悄然映眼的模样。我正在享受这尘嚣之后的宁静,这温馨的夜色,以及渐显空旷的巴黎市容。我很满足。这一天收获不小:为一位盲人辩护,我要求的减刑做到了,客户同我热烈握手;作了一两次慷慨的捐赠;下午在几位老友面前,发表了一篇出色的即席讲话,抨击统治阶级心狠手辣,以及上层人士的虚情假意。

这时我登上了已人烟稀少的艺术大桥,为的是看一看夜色朦胧中的塞纳河水。我正对着“绿色美景”餐厅站立,圣路易岛尽收眼底。我觉得心中升腾起一种强劲有力以至颇有成就的感觉,顿时心旷神怡。我挺了挺胸脯,正要点燃一支香烟(象征心满意足的香烟),却听见我身后爆出一阵大笑。惊讶之余,我立刻掉过头来,并未见有人影儿。我径直走到栏杆边上,也未见有驳船或轻舟。我回身朝着小岛,于是重新听见背后传来的笑声,只是显得有些悠远,似乎沿河漂下。我木然而立。笑声渐行渐弱,但仍清晰地听见它发自我的身后。它没有别的来源,除非来自水上。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怦然跳动。别误会,这笑声毫无神秘之处。那是一阵善意的、自然而然的、几乎是友好的笑声,似乎是为了显示事物的本色。何况顷刻间,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回到堤岸上,走进多飞内街,买了一包根本不需要的香烟。我有些懵懂,呼吸急促起来。这天晚上,我给一位朋友打电话,他不在家。我正犹豫是否要出门,却听得窗下传来了笑声。我打开窗户,的确,外面人行道上有一群青年人正高高兴兴地相互道别。我耸了耸肩,就关上了窗子。反正我有一桩案件要研究。我走进浴室,倒一杯凉水喝。面孔在镜子里发出微笑,但我似乎觉得那微笑不单是我自己的……

怎么啦?请原谅,我走神了。我大概明天能再见到您。对啦,就是明天。不,不,我不能留下。何况您看见那边有个相貌丑陋的人,他正叫我去商量事情呢。他肯定是个正人君子,警察在卑劣地迫害他,并且是出于反常心态。您觉得他长得像杀人犯吗?请相信那正是一般雇主的长相。他也偷东西,您会意想不到地发现:这位穴居人专做绘画作品的黑市买卖。在荷兰,人人是油画和郁金香专家。这一位虽然貌不惊人,却是最有名的窃画案作案人。什么案子?也许我以后会告诉您。对我的神机妙算大可不必惊讶。我身为感化法庭法官,却别有业余爱好:兼任这类好人的法律顾问。我研究了这个国家的法律,在这个街区里招徕一批客户,这儿可不要查看您的文凭。这差使来之不易,可我的样子叫人放心,是不是?我笑容可掬,似乎毫无城府,跟人握手劲头十足,这些便是王牌。而且我办成了几桩难办的案子,首先是为了谋利,其次也是出于信仰。先生,无人不痛骂老鸨和盗贼,但正人君子却无一例外地永远自认清白。而依愚之见,却应对此种状况予以匡正。(瞧,我又来这一套啦!)倘若不如此,那就永远有笑料。

说真的,亲爱的同胞,我很感激您有这份好奇心。不过,我的故事并无奇特之处。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您:几天之内,我常想起那笑声,后来就忘掉啦。但在脑海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不过我更常常疲弱无力地琢磨着别的什么事情。

我总还得承认:此后就再也不涉足巴黎的沿河堤岸啦。我乘轿车或公共汽车途经该地时,总是屏息凝神,大约是在等待什么。然而车子越过了塞纳河,没有发生什么情况。我恢复正常呼吸,那一段时间身体也稍感不适。没有任何疾病,可说是委靡不振,总是情绪不高。我去看了病,医生开了提神药。我的“神”被提上来,可不久又落了下去。我的生活不再那么轻松:身子疲乏,心情就倦怠哟。本来无师自通的本领,似乎荒废了一部分,我是指生活的艺术。正是这样,我想这时开始出现了后面的事情。

不过这天晚上我依然感觉不适,甚至连句子也写不通了。说话也没劲儿,讲演稿没感染力。大概是气候不好,呼吸不畅通,宅气沉闷,胸部感到压抑。亲爱的同胞,您不反对咱们出去走走,在城里散一会儿步吗?多谢。

一到晚上,这些水道有多么美好啊!我很喜欢那一潭静水的气息,以及浸泡在水道里的黄叶和驳船上为死者运送鲜花的阵阵清香。不,不,请相信这种爱好不是病态。恰恰相反,这在我是一种积习。实际上我在强迫自己欣赏这些水道。我顶顶喜欢的是西西里岛,您这就明白啦。而且还得从埃特纳山上俯瞰,欣赏那一片光明中的岛景与海域。也喜欢爪哇岛,但须是在楸树开花的季节。不错,我年轻时去过那里。一般来说,我喜欢一切岛屿,在那里发号施令比较容易。

作品简介:

《堕落》(La Chute),又译作《坠落》,是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尔贝·加缪的一部中篇小说,于1956年出版。

《堕落》通篇采用了一种第一人称独白的叙述手法,以一位名叫克拉芒斯的律师的口吻诉说并忏悔。小说《堕落》的发表,实际上是对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知识分子的一种质疑。

有评论说,《堕落》是加缪的自述、忏悔或者清算。奥利维尔·托德曾有一次问萨特,这位德国血统的知识分子兼加缪的资深对手,加缪的哪一部书最深得他心,他回答说:“《堕落》,因为加缪在这本书里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作者:阿尔贝·加缪

翻译:丁世中

标签:阿尔贝·加缪堕落法国外国文学存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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