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营，前前后后有一百多人因为伤势比较严重，无法再战斗回了国，其他的都牺牲在了朝鲜。

我其实挺羡慕那些回了国的战友，他们至少不用再面对这样惨烈的战争。不用再在战友的尸骨堆里，和敌人拼命。敌人一炮过来，身上脸上都沾满战友的血肉。

重伤员回国的时候，我们专门去送别他们。

班长问我：“小葛，想回家不？”

我想起了我娘，我想吃她包的韭菜肉馅饺子，想喝娘熬的小米粥，特别想。

我强装着自己的坚强，嘴里说着：“不想回家。”

班长说：“鬼话，哪个不想回家的？等这仗打完了，学门手艺，好好回去孝敬你娘。一个女人把你们几个小的拉扯大，太不容易。”

我点了点头，看向班长，班长则看着远处的山，眼神已经飘得很远。我这才想起来，班长没有家。

班长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嘴里问我：“小葛，当初如果知道要打仗，还来当兵不？”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知道打仗是这个样子，我肯定不来。说不怕死是假的，人哪有不怕死的。”

班长喃喃说着：“也是，人哪有不害怕的。小葛，后悔当兵吗？”

我说“不后悔！”

班长摸了摸我的脑袋，没再说话。

送别完战友，刚好离着野战医院很近。我就想着去野战医院，想看望一下小吴。结果到了野战医院一打听才知道，小吴那些伤兵都还留在三八线以北，被安排在老乡家里养伤。

想了想也是，野战医院要跟着部队打仗，怎么可能还把那么多的伤员都带着向南转移？

见不到小吴，我心里有点失望。我挺想知道这小子现在的情况的，毕竟他那会儿腿受伤也挺严重。算着时间，他现在应该能下地了，但想要伤好归队，恐怕还得小半个月。

晌午刚过，肚子饿得不行。我看见野战医院的人都开始吃饭了，我不是医院编制的人员，医院自然不会有我的饭。我就在野战医院旁边找了个大树，坐在树下啃啃干粮。

我们营在夜里接收了一次补给，但是数量很少，只有八十斤炒面和十多斤土豆。这点东西只够营里这一百多人吃两顿，还是节省着吃。

野战医院为了保障伤员的营养，物资供应要比我们好得多。伤员们能洗上澡，还有蔬菜和猪肉吃。看人家伤员吃得好，我都羡慕地想当伤员。

不过我也没想着去和伤员抢吃的，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抓着雪，就着炒面吃。炒面太干了，直接吃会有些拉嗓子，所以就着雪吃会好一点。光是一点点炒面根本不够吃的，我带着一些晚上连里挖的草根，虽然难吃，但能填点肚子。

正一个人干嚼着炒面和草根，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子声音说道：“够吃吗？不够我这里还有的。”

我一愣，回头看，身后山坡旁的一棵苹果树下，一个双马尾辫的女孩儿站在那里，身上军装，围着白色围裙，正微微笑着，是那个说话很好听的小护士！

看见这小姑娘，我心里惊喜，却也突然一慌，手里抓着的草根想藏起来但也来不及了。我有些惶恐，突然不想让她知道我吃这个。

我一脸尴尬看着她。那时候跟班长在一起的时候，顺手救了她，也没当回事。但那之后，这个个好听的声音一直回响在我耳边。本来是想找吴翔那小子，却意外遇到了这姑娘。

“怎么？不认识我啦？”女孩儿声音很好听，像风铃一般，两只马尾辫一翘一翘向我走过来。

小护士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局促着说道：“记得，你叫谢秀琴。”

小护士噗嗤一笑说：“这回记住我的名字啦？”

我说：“上回你说，我就记着了。”

小护士看着我手里拿的烂草根，皱着眉头说：“你吃的这是什么？怎么在吃这个？”

她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这让我心里一喜。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这些草根塞回了口袋里。

小护士又问我道：“你来了，老班长没来吗？你们几个最近怎么样？”

原来不是在关心我一个人，心里突然有点失落，但还是笑着跟她说道：“早上重伤员回国，我跟班长去送别他们。完了我们连里还有事情，班长就先回去了。班里其他人都还挺好的，这次战役虽然很艰苦，但是大伙都还不错。”

小护士眨巴着雪亮的眼睛，说道：“听说你们营这次立了功呢，打死了一百多名美军，还击毁了好几辆坦克！我们这里都在流传你们的事迹，说你们是英雄呢！什么时候有时间了，你给我讲讲。”

我突然语塞，这应该怎么讲呢？眼前满是炮弹横飞，战友倒下的身影。四周都是松软的土壤，踩进去没过小腿。我们将石头摆成掩体，然后石头被炸成粉碎。我们又将尸体摆成掩体，有敌人的，也有战友的，于是那些尸体也被炸得粉碎，最后全糊在自己身上。

我看着自己的同胞从两边峡谷中对着美军冲下去，然后牺牲倒下。有些人还保留着牺牲前最后的动作，就被冻成了冰雕。

我看着那些为了不让敌人的坦克和步兵汇合，抱着丨炸丨药包要和敌人坦克同归于尽的英雄。他们才是英雄，我们只是还活着。

我脸上的笑意凝固，不说话。

小护士好奇问道：“你怎么啦？小葛？”

我摇了摇头，问她：“不说这个了，对了，我来这儿是想找吴翔呢，但是刚才听说他被留在三八线以北了，他的情况你知道吗？”

小护士突然有点失落，低声说道：“原来不是来找我的呀。”

我没明白说道：“什么？”

小护士摇了摇头，突然一笑，在寒冷的冬天像是暖春一样好看：“你们走了没几天，我们也就跟着部队往前线转移了，临走的时候，小吴伤势恢复的还不错，但是那会儿还不能赶路，就把他安排在当地老乡家里养伤了。朝鲜的乡亲父老知道我们是来帮助他们抵抗美帝国主义的，都很友好呢。算着时间，再过几天他应该就彻底恢复好了，应该会来找你们的。”

我说道：“朝鲜的老百姓对咱们好，是因为咱们志愿军是一支纪律严明、帮助老百姓的军队，咱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

我想到我在朝鲜这一路看到的景象，南北双方打仗，又有十几个国家的联合国军，谁家的军队都没把老百姓当回事儿，只有志愿军是真心为着老百姓好的。

小护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问我道：“那你最近怎么样呢？”

“我？我挺好的。”我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小护士低着头哦了一声，再没说话。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说道：“小吴没事就好了，我就先回部队去了。”

“哎，你等一下我，给你点东西。”小护士想到什么，突然匆匆忙忙跑掉，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原地。

没一会儿，两支马尾辫一翘一翘又蹦跳着出现在我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白布包裹，里面鼓鼓囊囊的。

“这是什么？”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