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食的第五天,文天祥行至泰和(今天有泰井高速公路,从泰和直通井冈山),作诗言志:“书生曾拥碧油幢,耻与群儿共竖降。汉节几回登快阁,楚囚今度过澄江。丹心不改君臣谊,清泪难忘父母邦。惟恐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蓬窗。”
英雄遗恨,泪洒故乡。
而后,囚臣孤旅,渐行渐北,又回到了几年前万苦千辛的经历地真州,文天祥百感交集,写《真州驿》一诗: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英雄也是血肉身。坐囚车一路北行,经山东后,有感自己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文天祥仿杜甫《同谷七歌》,作《六歌》诗,悲怀满萦,叹述自己的妻子、妹妹、女儿、儿子、妾以及他自身的遭遇,忧情满纸,亲情顿呈: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
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
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
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
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
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
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惨淡将安归?
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歔欷。
惟汝不在割我肌,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瞑目时。
呜呼再歌兮歌孔悲,鹡鸰在原我何为。
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
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旁。
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
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
榴花犀钱络绣襦,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
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有妾有妾今何如?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雁落飘璚琚,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汙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朔风立斯须。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
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
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
后人评价此诗:“少陵(杜甫)犹是英雄落魄之常。文山(文天祥)所处,则糜躯湛族而终无可济者,不更不可痛乎!”
儿女情长的哀呼,血肉之躯的灵性,更从一个侧面反衬出世间大英雄的真实性,而最后一句“出门一笑天地老”,则展现出文天祥最终的“理智战胜情感”的超然顿悟!
惟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痛苦,悲伤,绝望,消沉,波浪般层涌而至,但到了最后,这一切并不能把文天祥击倒。特别是当他最终被押入大都后,心宇澄明,几臻化境:
久矣忘荣辱,今兹一死生。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
欲了男儿事,几无妻子情。出门天宇阔,一笑暮云横!
(《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之十六)
1279年冬11月,文天祥终于到达大都。开始,元人腾出最高级的驿舍给他住,供奉甚盛。但文天祥正身危坐,通宵达旦。其间,他题诗一首: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在此,他明白无误表明自己不易志、不投降的决心。
元人无奈,就把文天祥囚于兵马司,设卒监守,开始以俘囚身份对待他。
元朝的丞相孛罗大集元朝臣僚,在枢密院召见文天祥,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这位亡国丞相予以精神凌蔑,顺便也想煞一煞这位汉族士大夫不可销磨的锐气。
文天祥昂首进入森然堂皇的“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的元朝枢密院,见殿上高坐一人,此人身穿大袖盘领紫罗衣,胸前绣大独科花,腰围玉带,倨于中座之上。
知是元丞相孛罗,文天祥很有礼貌地对其施长揖之礼。
孛罗登时大恼,文天祥这样一个亡国之臣竟敢对自己堂堂大元宰相不行跪拜礼,简直是目中无人。
元廷卫士见状,忙喝令下跪。
文天祥冷静言道:“南人行揖,北人下跪,我乃南人,当然行南礼,岂可对你下跪!”
孛罗更气,叱令左右强把文天祥按伏在地让他下跪。或抑其项,或扼其背。
文天祥始终不屈,仰头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不行,就想在交谈中以气势压倒文天祥。他哈哈一笑,自忖儒学、历史功底不薄,便语带讥讽地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轻蔑一笑,不屑回答这种小儿科问题。“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
文天祥正色答道:“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之有所利而为之,必不离去。离去者必非卖国之人。吾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指入伯颜元营议和),不久即被拘执。后有贼臣献国,国亡,吾当死,所以不即死者,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及老母在广之故耳。”
孛罗听文天祥说到二王,觉得终于抓到了话柄,忙问:“弃德佑嗣君(投降的宋恭帝)而立二王,此举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义正辞严:“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被匈奴俘掠的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逃亡江南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孛罗语塞。
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即二帝都有被掠走皇帝的口诏或笔诏令其继位),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景炎(指赵昰)皇帝乃度宗长子,德佑(宋恭帝)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基于德祐去位(指其降元)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陈宜中)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人,一时无辞,只能支支吾吾,指斥文天祥立二王是非法之举。
当时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口出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斥喝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
忽必烈及其大臣皆不主张杀文天祥。特别是张弘范,人病得马上要蹬腿,还不忘上表要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此位蒙古鹰犬,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有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挣个大脸挫文天祥锐气,结果反而悻悻而归。杀之不能,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执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羞惭而去。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也亲自劝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