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一个劲儿点头。如此容易的“大功业”,不得不令人怦然心动。恰巧,前几日刚刚有个汀州黥卒(类似劳改兵士)名叫王捷的,自称在南康山路上遇见一个姓赵的神道,授给他一个“小镮神剑”。据王捷讲,那个道人就是天上的“司命真君”。此事由宦者刘承珪上报宋真宗,真宗马上赐王捷名王中正。当月,“司命真君”又在王捷家显灵,自称是赵家先祖。
王钦若恰当其时提出“封禅”之事,估计也是善揣上意,知道宋真宗要找心里寄托,马上借题发挥,皇帝一高兴,他自己自然会因此加官进爵。
宋真宗脸上笑意荡开,显然开心不已。但是,他还有顾虑,就问王钦若:“宰相王旦万一不同意怎么办?”
王钦若拍胸脯:“我转告他,说这是陛下您的本意,他应该听话。”
果然,王旦得知是皇帝要搞“造神运动”,也不好明确表示反对,对王钦若支支吾吾,勉强表示同意。
宋真宗心里还是不踏实。过了几天,他晚上到秘阁(皇家图书馆)闲逛,遇见值班的大臣杜镐,便忽然问:“爱卿你知识渊博,学富五车,古代天降《河图》、《洛书》的事情,确有其事吗?”
杜镐乃一老儒生,不知道宋真宗话外的意思,他也就事论事,回答说:“那些都是古代君王以神道设教罢了,应该不是真有其事。”如此之说,恰与先前王钦若之言偶然相合。
既然古代圣君都这么干,我依样画瓢应该不会出岔,宋真宗作如是想。
他回宫后,不顾天色已晚,马上派人召宰相王旦入宫,相饮极欢。临别,宋真宗又亲执一把黄金壶,对王旦说:“此酒味道极美,您回家后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吧。”
王旦回府,打开酒壶一看,里面满满一壶大粒珍珠。王宰相明白人,知道皇帝以此买自己不说“不”,从此再不发言反对,天书、封禅之事始作。
转眼到了第二年,即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宋朝的年号很好玩,基本上一个年号就是那一时期皇帝的所思所想以及国家大事的浓缩。大正月,宋真宗就把宰相王旦、知枢密院事王钦若等一帮臣子叫到崇政殿,煞有介事地说:
“朕在寝殿睡觉,帘幕府帐皆是厚厚的青色织锦,基本上不透光。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阴历),半夜时分,朕刚要入眠,忽然卧室满堂皆亮,我大吃一惊,仔细观瞧,见到一个神人忽然出现,此人星冠绛袍,对我说:‘下个月,应在正殿建一个月的黄箓道场,到时会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也是老三篇),勿泄天机!’朕悚然,起身正要答话,神人忽然消失,我马上用笔把此事记了下来。十二月一日,朕疏食斋戒,在朝元殿建道场,整整一个月恭敬等待,惟恐错过神遇。真巧,皇城司上奏说,左承天门屋南角,有一条黄帛挂在鸱吻尖上。朕马上遣人去看,是二丈多长的黄帛,捆扎一物,恰似书卷形状,缄封处隐隐有文字,我估计,这可能就是梦中神人所讲的‘天书’吧。”
看见真宗皇帝这个“主角”演员讲了这么多“台词”,王旦等人知趣,马上跪贺:“陛下至诚,感动上天,果然有祥瑞出现”。于是,诸人皆再拜称万岁。
然后,为了更加“入戏”,王旦还依据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天书启封前,应屏去左右旁人。”
真宗皇帝摇头:“说不定天书内容是上天示警,诫告朕施政有缺失,朕岂敢隐瞒呢,还是众大臣一起敬观。”
于是,各位演员各就各位,宋真宗本人也步行至承天门,焚香望拜。
两个太监身手敏捷,蹿上梯子捧下“天书”(估计就是这些人放置的,熟门熟路)。
王旦跪奉,真宗再拜受书。转悠半天,才命陈尧叟启封。
这“天书”还真有字在上面,字古意明:“赵兴命,兴于宋。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甭说,如果“世七百”,仅作“七百年”讲,南北宋加起来,一天当两天算,还差不多是这个数。
待众臣大眼小眼都瞧清楚了,“天书”封藏于“金匮”之中,君臣又再大肆庆贺了一番,并改承天门为“承天祥符门”,依此正式改元。
“大戏”开始,再不能停。
以兖州“父老”吕良为代表,有1287人“诣阙”请愿,要求皇帝封禅。看见这些“群众演员”很卖力,真宗皇帝亲自接见,假模假样地推让:“封禅大事,历代罕行,难徇所请。”“父老”演员们一万个“不答应”:“国家受命立国五十年,已致太平,天降祥符,天人感动,应封禅以报天地。”
对答之后,皇帝下诏,广赐缗帛。群众演员们欢天喜地,拿着赏物跳踊而去。
很快,兖州及各路进士孔谓等840人“诣阙请封禅”。当了好久“分会场”指挥后,兖州知州“又率官属抗表以请”。最后,宰相王旦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州且官吏、蕃夷等“全国各族人民”2.437万人,跪在东上门,上表五次,恳请封禅。
这么大的“集会”,组织起来肯定费了不少劲,集体请愿,死活“要求”真宗皇帝封禅。
锦上添花,天书喜讯又传来,内廷功德阁又降“天书”。于是,大中祥符元年四月一日(阴历),宋真宗下诏当年十月要去泰山封禅,并命王旦、王钦若等人为主要的大礼使。
虽迷狂如此,宋真宗本性不是坏人,还真怕“封禅”这一形象工程太费钱,便问时任权三司使(代理财务部长)的丁谓,是否此行要超出本年度“预算”。
丁谓大奸之人,专以媚上为已任,马上“义正言辞”地回禀:“以为臣计之,绰绰有余,不必耽心费用问题。”
真宗皇帝闻言大喜。
一个多月后,宋真宗又向大臣们说,自己又梦见神人,告知四月上旬已于泰山又降天书。
王钦若识趣,回去马上安排,当天连夜入宫急奏:“四月甲午,有木工董祚于醴泉亭北发现材木上有黄帛,上面有字,但常人不认识。皇城使闻讯前往,见天书上有皇帝御名,故而马上驰告。”
于是,宋真宗命王旦为“导卫使”,前往泰山“奉迎”天书。此行队伍也是乍乍呼呼,大张旗鼓,广设仪卫,惟恐天下人不知道。
“天书”迎回后,真宗皇帝再拜而受。大臣陈尧叟启封。
别人不认识上面的字,惟独这个澶渊之盟前建议皇帝逃往成都的老陈“认识”,他高声朗读上面的“吉文”:“汝崇孝奉,育民广福。锡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
刚刚读毕,又有事先安排好的小太监踉跄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大声禀告说御花园中刚才有五色祥云,宣示天书时,恰恰有一朵金黄色云朵幻化成凤凰形状,在殿上久驻不去。
大家抬头,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一切酝酿得差不多,十月辛卯,宋真宗一行大驾发东京,直向泰山而来。这支封禅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奏乐,大张仪仗,好不热闹。
半路,还有一位高价雇请的“外国演员”(大食商人)献玉圭,自称其祖爷爷的爷爷得自“西天”,一直是传家宝,老祖宗并有遗言:“好好保护宝物,待中国圣君行封禅礼,马上驰往上贡。”
如此神神秘秘的“跳大神”,花费亿巨,雇佣了如此多的“演员”参与,知道底细的人越来越多。其实,大戏主场没开始,庄严已经变成了滑稽。
当时,泰山的道路还未似今日皆以石梯护栏沿导,回马岭至天门,道路险绝。每个参加封禅的官员都要专门役夫负责,没人官给横板两条,两首施彩帛,亲卒抬上。
虽然侍从人等皆疲顿不堪,总导演宋真宗却“辞气益壮”,老小伙子健步如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煞是兴奋。可见,精神的力量真是无穷。
皇帝封禅,不是现代人想像的群臣百官都跟着,而是为数不多的赵家皇族与礼官陪同,众官皆于山间谷口等待。
封禅礼仪很繁琐,三献、读玉册、封金玉匮、阅视等等。一帮人冻得哆嗦,心里骂骂咧咧。
终于等到山上称贺之声,大家知道苦时辰终于捱过,“山下传呼万岁,振动山谷。”
其实,宋真宗此次封禅最大的贡献,是对今天泰山旅游业的“支持”,泰山的岱庙和碧霞祠两大建筑群,均由宋真宗创建。倘若宋真宗当时不在那里大兴土木,估计泰山旅游日后还真难成气候。
一路走了17天,登了半天山,花费八百万贯钱,患感冒风寒者数千,宋真宗终于演完了这出封禅大戏。
回京后,宋真宗接受群臣所上尊号,宰相王旦等人各自加官晋爵,可以讲是皆大欢喜。
大家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国库越来越空。
“帝(真宗)自东封还,群臣献贺功德,举国若狂。”
“举国若狂”四字,一语道出了中国特有的政治生态,只要上层喜好某事,必定会引致群体效应,一发不可收拾。
封完禅祭完天,下一步,当然就要去汾阴祀后土。群臣锦上添花,陕州官员进奏说:“黄河清。”大词人晏殊也凑热闹,献《河清颂》。“黄河清,圣人出”,中国这句古话,完全是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神话。
不过,并非朝中所有大臣都阿谀取容,龙图阁侍制孙奭就上言进谏,列举汉武帝、唐玄宗“夸示后世”、“崇尚虚名”的前鉴,一针见血地指出,群臣虽然“率皆称贺,退而腹非而窃笑者,比比皆是”。
北宋皇帝倒有一个好传统,即从不因大臣沮议而滥杀滥罚,仅仅是“不听”、“不从”而已。
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真宗又带大帮人到汾阴祭祀后土,耗费一百多万贯。
所有这些造神浩劫,大率是由时称“五鬼”的王钦若、丁谓、陈彭年、刘承珪、林特等人牵头操办。特别是王钦若,其人短小丑陋,脖子上还有个大肉瘤,他本性矫诞,但智数过人。真宗皇帝特别喜爱此人,一日不见,惘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