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服贴了父亲孟知祥的一帮老臣旧将后,孟昶开始恭亲政事,并在朝营增设“举报箱”以通下情。宋代史臣所作的《新五代史》等史书,总把孟昶说得荒淫不堪,其实是为宋太祖代蜀找借口。
据民间野史和一些逸史笔记资料记载,孟昶天性明敏,孝慈仁义,能文章,好博览,有诗才。可以讲,在继位初期,他是个不错的皇帝。
他曾亲写“戒石铭”,颁于诸州邑,戒令官员:“……尔俸尔禄,民旨民膏。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由此,可见孟昶爱民之心,在五代十国昏暴之主层出不穷的年代,确实难能可贵。
孟昶虽好文学,但殷鉴不远,继位初期他还多次以王衍为戒,常常对左右侍臣讲:“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
为了能使文化经学更加流传广泛,孟昶还令人在成都立石经,又刻木版大量印刷古代典籍。宋代刻本最早实际上兴起于蜀,后世人言及“宋版”,都以蜀本为上佳之品。
还有一事值的一提的是,中国人新春贴对联,也始于这位孟昶,他所撰写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幅春联如下:“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后晋被契丹灭之后,趁后汉刘知远立足未稳,孟昶曾想趁机染指中原,但终于所将非人,大败而归,不能成事。
周世宗柴荣在位时,由于孟昶上书不逊,周军伐蜀,蜀军大败,丢掉秦、成、阶、凤四块土地。
情急之下,孟昶忙与南唐、东汉等周边小国联合,以谋抵御。
孟昶在位后期,特别是中原那边后晋、南汉、北汉、后周交替迭兴之际,各家都注力中原,无暇顾及川蜀,孟昶的外部压力减轻,据险一方,正好“关起门来做皇帝”。
此后,他年轻时一直压抑的“打球走马”、“好房中术”的坏习惯一下子释放出来,逐渐奢侈放纵,连尿盆都嵌满珍珠宝玉做装饰,豪侈至极。
孟昶有个宠臣名叫王昭远,狡黠阴柔,自小就伺候孟昶,两人一起长大,深受孟昶亲狎。后来,权高位重的朝廷枢密使一职缺空,孟昶竟让王昭远补缺,事无大小,一以委之。国库金帛财物,任其所取,从不过问。
如果王昭远仅仅是个智识庸下的宠臣,也不会惹出太多事端,偏偏这小子平素还好读兵书,装模作样,处处以诸葛亮自诩。山南节度判官张廷伟知道他的“志向”,乘间拍马屁献计:“王公您素无勋业,一下子就担当枢密使的要职,应该建立大功以塞众人之口,可以约定汉主(北汉)和我们同时举兵以夹击宋兵,使中原表里受敌,能尽得关右之地。”
王昭远大喜,禀明孟昶,获得同意,便派了三个使臣带着蜡丸帛书去和北汉密约。
不料,三个使臣中有一个叫越彦韬的,偷偷带着蜡书逃往宋国,把秘书献给宋太祖赵匡胤。
立国不久的赵匡胤正愁攻讨蜀国无名,得赵彦起献书后大笑:“吾西讨有名矣!”
964年十一月,宋太祖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主帅,率兵骑六路大军分路进讨。同时,他又下命在汴梁的右掖门为蜀主孟昶修建宅邸,待其归降,显示伐蜀的必克之心。
此时的孟昶仍沉浸在温柔乡里,自忖外面有王昭远这个“诸葛亮”镇抚,大可安枕无忧。
听说宋兵来伐,孟昶派大臣李昊在郊外为王昭远饯行。王昭远手执铁如意,一派儒将派头,左右前后指挥,看上去很像模像样。
酒至半酣,王昭远对李昊讲:“我此行出军,不仅仅是抵御敌兵,而是想率领这两三万虎狼之师一直前进,夺取中原,易如反掌!”
“诸葛亮”出发后,孟昶派他的太子孟玄喆率数万兵守剑门。大军出发之际,这位太子爷用豪华的绣辇抬着他好几个爱姬随行,并携带了大批乐师和乐器,蜀人见者,皆窃笑不已。随行大军,仪甲灿烂,旌旗招展,很像是一支演戏的大部队。
孟昶浑然不知灾祸将至。他做了近三十年太平天子,总以为天佑神庇,加之蜀道险远,定能使宋师无功而返。
蜀中清夜之时,与美人花蕊夫人云雨一度,孟昶爽得可以,作《玉楼春》一首以感怀: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情景交融,香艳撩人,意境深远。
这边后蜀末主正在温柔乡中,那边宋军节节进取。
王全斌等人连取兴州等地,一路深入,修治被蜀军烧掉的栈道,直取天险大漫天寨。
王昭远来迎击,三战三败,狂跑至利州。宋军追至。没办法,他又继续狂逃,退保剑门,依恃天险拒守。
宋军从小路急行军,忽然出现在蜀军身后,双方猝然交战,王昭远惊惧交加,瘫倒胡床上不能起身。剑门失陷,王昭远免胄弃甲而逃,没多久在东川被宋军抓获。
后蜀太子孟元喆一路上笑语喧喧,游山玩水。忽然剑门败讯传来,吓得他和几个随从弃军西奔,逃归成都。
至此,孟昶才如梦方醒,知道宋军已兵临城下。惶骇之间,他忙问左右退敌之策。良久,才有一个老将出主意:
“东兵(宋军)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坚守以敌之。”
孟昶思忖半晌,叹息道:“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现在要拒守孤城,谁能会卖命呢!”
“德高望重”的蜀国司空李昊劝孟昶“封府库请降”。
无奈之下,孟昶只能听从,命李昊替自己起草降表。
前蜀王衍灭亡时,降书也是这位李大人所为。因此,有人连夜在李昊大门上写了几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四十一年之后,李昊文思不减当年,他抖擞着精神,笔走龙蛇,依仿孟昶的语气,书写投降书。
果真是写“降书”的大家,李昊把孟昶的恭顺、惶恐、求生之情写得活灵活现,并以刘禅和陈叔宝自比,以求宋太祖能保全“微命”。
王全斌大军至成都升仙桥。孟昶备齐亡国之礼,跪于军门上降表。
自宋军发兵汴京,到孟昶归降,总共才六十六天。宋朝共得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四千户。后蜀亡。
965年五月,孟昶家族至汴京,于明德门外素服待罪。
六月,宋太祖下诏释罪,赐孟昶冠带、袭衣,并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秦国公。
七天后,这位蜀降王就暴卒于家,估计是大英雄宋太祖知晓孟昶年轻时勇毅英果,恐为后患,派人毒酒毒药什么的暗害了他。
孟昶亡国之君,怯懦不能死社稷,这也是文人皇帝的通病。王衍、李煜、赵佶等皆是如此。锦绣阵里,玉臂交绕,浅斟低唱,消解了帝王应有的一腔英气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情怀。
为了保全蚁命,数十万精甲利矛大军放下武器,束手就缚。千里迢迢押护之下,孟昶如果像刘禅和陈叔宝那样能安享后半生,也不失富贵荣华的遗梦。
然而,遥遥路途之苦还未尽消,只七天,他就被一瓶毒酒或一条白帛送回地府,倘知如此,孟昶还不如当初于内宫举剑自裁,既可保全一城生灵,又可免去亡国献俘之羞。
话虽如此,“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让一个享受了三十年奢华生活的文人帝王一逞英杰之烈,绝非我们臆想的那么容易。
孟昶亡国,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之处。而其宠姬花蕊夫人,逸史笔记中多有记载。
花蕊夫人姓费,青城人,不仅相貌清丽,且善作宫词。孟昶死后,宋太祖召花蕊夫人入宫。此前,太祖早已闻知花蕊夫人有才名,命其作诗。这亡国靓女随口成诵,赋《国亡》诗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品玩久之,心中大悦。
这花蕊夫人也是冰雪聪明,一方面“妾在深宫哪得知”摆脱了女色亡国的嫌疑;一方面“十四万人齐解甲”,而宋兵才五六万兵,反衬出了大宋天朝的气运正隆,以少胜多。难怪宋太祖大悦,忙拥着这位有才有貌的绝色佳人同赴巫襄,想来定别有一番滋味。
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中讲,宋太祖得花蕊夫人后,日久迷恋,有误政事。太祖兄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借打猎机会,忽发一箭立毙花蕊夫人于马下,太祖也不责备。笔者认为,此诚为揣测、小说之言,不足可信。否则,正史上肯定会浓墨重笔,大书宋帝的“轻色重国”之仁。
至王安石时期,市间重新发现了花蕊夫人《宫词》三十二卷,共百余首,当时名噪一时,情景仿佛今天张爱玲又被重新“发现”一样轰动。
后来战乱,其词其诗又多散佚,现附录数首于后,一则显示花蕊夫人才华,二则读者可凭借花蕊夫人的描写重温孟昶浮华、孟浪、而又不失温柔的帝王生活: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
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
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
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走过御床前。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五代后周两代帝王的经营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如此离奇的帝王之路,一般人总以为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独家大戏。
为此,清初大诗人查慎行(字悔余,号初白,1650-1727)有诗道曰:“梁宋遗墟指汴京,纷纷禅代事何轻!也知光义难为帝,不及朱三尚有兄。将帅权倾皆易姓,英雄时至忽成名。千秋疑案陈桥驿,一着黄袍遂罢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