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进谏是需要勇气的,但纳谏更需要勇气。
双方缺一不可。相对于进谏者那张面折庭争的勇敢的嘴,纳谏人那双从善若流,有理性分辨的耳朵更显可贵。
在唐朝,魏征的嘴巴与李世民的耳朵便形成了良好的默契对应关系。但魏征的直谏,却似乎总有着某种为反衬太宗虚怀若谷而故意犯难较劲的成份,纳谏与进谏双方有演双簧的浓重痕迹。破绽就表现在,魏征决不非议同僚,只是揪太宗可有可无的小瑕疵。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是不开罪同事,赢得群众基础;二是在反证领袖高大中获得上司满意。
魏征享有的千古直臣之名,其实可以打个大大的问号的。
司马光不这样。他的进谏没有选择,也没有前提,更没有禁忌。
极受宋仁宗信赖的宦官麦允言死后,皇上违反礼制赐给卤簿,即按一品官的仪仗出殡。司马光上书指出:“繁缨以朝,孔子且犹不可。允言近习之臣,非有元勋大劳而赠以三公官,给一品卤簿,其视繁缨,不亦大乎?”
权高位重的夏竦,死后被仁宗赐谥“文正”,满朝无人反对,独官职仅为同知礼院的司马光大摇其头,他向仁宗诘问:“此谥之至美者,竦何人,可以当之?”宋仁宗于是改谥其为“文庄”。
宋仁宗因追念章懿皇太后,即历史上狸猫换太子传说中的受害者李宸妃,将自己爱女兖国公主嫁给她的侄子李玮,婚后小俩口却感情不好,仁宗下诏出李玮卫州,兖国公主回大内禁中居住。司马光为此进谏:“玮既黜,公主安得无罪?”仁宗闻听后,降公主沂国,待李氏恩遇不衰。
宋仁宗充媛董氏死,赠淑妃,辍朝成服,百官奉慰,定谥,行册礼,葬给卤簿。司马光又来指责:“董氏秩本微,病革方拜充媛。古者妇人无谥,近制惟皇后有之。卤簿本以赏军功,未尝施于妇人。唐平阳公主有举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乃得给。至韦庶人始令妃主葬日皆给鼓吹,非令典,不足法!”
不管是朝中权臣还是大内宠宦,不管是帝王宠妃还是皇帝爱女,司马光统统不管不顾,只要有悖于礼,不合法度,那我就据理力争,奋起指责。
宋英宗公元1064年即位。上台后诏集群臣集议濮王典礼。
起因是,英宗即位之前,其生父濮安懿王赵允已死,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认为应尊濮王为“皇考”,龙图阁待制司马光表示反对,他认为,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汉宣帝为孝昭后,终不追尊卫太子、史皇孙;光武上继元帝,亦不追尊钜鹿、南顿君,此万世法也。”于是与谏官吕诲、薛纯仁、吕大防等人强烈主张崇濮王为“皇伯”。最后,曹太后从后宫降下懿旨,以“皇考”定论。
表面看来是正反两派在围绕一件不凉不酸的事情在相互争议,其实,反对派是在冒犯宋英宗本人,不给现任领导面子。结果,吕诲、薛纯仁、吕大防等因此被黜,为此司马光请求一同被贬放。
曹佾是曹太后的亲弟弟,被宋英宗擢升为相。而此时宋英宗因病不能亲政,朝政由曹太后垂帘。司马光却无所顾忌地上书指出:“陛下欲以慰母心,而迁除无名,则宿卫将帅、内侍小臣,必有觊望。”
宦官任守忠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在宋仁宗准备立赵宗实为皇子时千方百计进行阻扰。宋英宗继位后,任守忠又捏造谣言,在宋英宗与曹太后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但他却深得宋英宗信任,致使势焰熏天。面对他,司马光毫无畏惧,上书英宗直指其奸:“守忠大奸,陛下为皇子,非守忠意,沮坏大策,离间百端,赖先帝不听;及陛下嗣位,反覆交构,国之大贼。乞斩于都市,以谢天下。”而宰相韩琦、富弼则竭力庇护任守忠,无奈,宋英宗只好降任守忠为节度副使,天下人闻之称快。
公元1067年,兵部员外郎王广渊除直集贤院,司马光再次上书直言其佞:“汉卫绾不从太子饮,故景帝待之厚。周张美私以公钱给世宗,故世宗薄之。广渊交结奔竞,世无与比,当仁宗之世,私自托于陛下,岂忠臣哉?今当治其罪,而更赏之,何以厉人臣之节?”(《宋史·王广渊传》)一向信好王广渊的宋英宗没有听取直谏,但由此也更为器重司马光,升其为龙图阁直学士。
司马光像一个安置在大宋朝廷的敏感警报系统,不管是谁,也不管他的背景多复杂,牵涉的事体有多大,只要逾越了法度,超越安全警戒线,我便狂鸣不已,向整个王朝报警。
有意思的是,司马光也曾将自己比喻为一只晨鸡,在《朝鸡王乐道》诗中,他暗许自己“清晓长鸣独先众,朝者恃此能知时”,能“一声高兴耳目醒,四远群阴俱避易”。
如今,这只雄鸡的叫声已然不能叫醒梦中人了,他怎么能不为之黯然呢?
“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角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这首诗的字里行间已然透出厌倦朝廷,有移情林下的情绪了。
他,的确厌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