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再来看泰山先生孙复。
本无意于政治,只潜心于学问与教育的他,既然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那他也一定不会独自安然于事外。
搜查孔直温来往书信中,也查出了有孙复的来信。因此孙复遭贬,先后为虔州监税,徙泗州,又知长水县,签书应天府判官事。后来,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书,说“孙复,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使佐州县。”于是恢复国子监直讲职务,此后迁为殿中丞。
公元1057年,66岁的一代大儒泰山先生孙复与世长辞。他死后,梅尧臣连写《哭孙明复殿丞》三首诗,他在其中歌哭道:
“旧业居东岱,中年谒紫庭。要涂无往迹,至死守残经。诏许求遗稿,朋邻与葬铭。世人无怪我,涕泪为之零。”
是啊,居于东岱的时光是多么幽静而安闲,何必50岁之后前来受命于是非之地紫庭?如果没有错误地踏上这条为官“要途”,他应该守着自己钟爱的经书直至优哉游哉地老死吧。
生命中没有如果,因为人并不知道自己抬起的双脚将会在下一刻踏入哪一条河流,而那条河流恰恰会流向使自己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生如戏,充满了不确定性。
即便如大儒孙复、石介,也无法遏制自己命运的咽喉。
(本文毕)
司马光:北宋儒学的一杆旗帜
“我亦宠辱流,所幸无愠喜。进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矧今领方面,岂称长城倚。”这是因庆历新政失败而远走邓州的范仲淹抒发的林下之志。
“临风梳短发,萧飒晚凉新。不识市朝客,何如江海人。沉吟凭棐几,欹侧戴纱巾。浊世事无尽,东窗聊放神。”这是因反对熙宁变法而辞职退居洛阳的司马光散发的释怀之诗。
被坚硬的现实猛击之后,两个在不同时代政坛上叱吒风云的人物,用相同的叹息表达了他们一般萧疏散淡的心境。
在北宋,相差30岁的他们是如此相似!
政治上,他们都具有强烈的济世报国情怀,而且分别见信于赵家帝王,并都以政治领袖的姿态勇立潮头,而且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致君尧舜,安定黎元,造福天下。
同时,他们身在官场,心却又都不忘学术,各自以巨大的热情和精力,超凡的学术造诣,强烈的人格魅力,感召并凝聚着他们各自所在时代的文人,使得他们各自都成为耀眼的学术重镇。
略微不同的是,范仲淹强烈的用世之思、不得闲暇的政治奔忙,使得其个人能量的散发在事功方面掩盖住了学术;而司马光由于激流勇退,从政治漩涡中及时拔身而出,院门虚掩,悠然闲栖一方,潜心于学术探研,于是最终成就了他作为一代学术大师巍然矗立。
从而,两个相似的人便各自不一样起来。
以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亘古的范仲淹,永远是一幅苍生在念、胸怀天下的政治家姿态。而潜心书斋,返身归诚,寻扬驳孟的司马光,则在中国学术史上留下永恒的大师身姿。
人们往往因他主编的卷帙浩繁的《资治通鉴》,先入为主地将他认定为一个杰出的史学家,而忽略了他内涵更为丰富也更为辽阔的儒学大师实际身量。
那就先来听听另外大师对他的专业认定——
程颐说自己阅人多矣,不杂者司马光、邵雍、张载三人耳。
朱熹称赞司马光:“温公可谓知、仁、勇。他那活国救世处,是甚次第!其规模稍大,又有学问,其人严而正。”在《六先生画像赞》中,朱熹将他与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圈定一处,集体尊为北宋理学六先生。
一
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夫,晚年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涑水乡人,世称其为涑水先生;死后被谥为温国公,故而又被人称为司马温公。生于公元1019年,宋真宗天禧三年,卒于公元1086年,宋哲宗元祐元年。与少年丧父,母亲改嫁,继而怀志离家,独自赍志求学在应天府书院,过着划粥割齑贫寒困苦生活的范仲淹完全不同,司马光却有着一个无比幸福的童年。在这一点上,与他同时代的那些大师,比如长他1岁的张载,还比如长他2岁的周敦颐,统统不能与之比拟。
其实,单是听听这个姓氏,就可以大致推测出其显赫的家世。不错,司马光就出生在两晋时期的天下第一大姓之家。其远祖是西晋皇族平安献王司马孚,司马孚后裔司马阳为北魏征东大将军,死后葬于陕州夏县涑水乡的高堠里,其子孙便定居繁衍于此。此后,这支司马族人遂息居乡里,直到北宋立国之初,“以气节著乡里”的司马炫考中进士为富平县令,司马家族遂再次兴盛,司马炫就是司马光的祖父。司马光父亲司马池官高位重,为尚书兵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苏轼曾充满敬意地说他,“以清直仁厚闻于天下,号称一时名臣。”
做为典型的官二代,司马光生活裕如,环境优越,但他没有让这些先天的优渥条件成为阻碍自己成长的病态寄生温床,而是将之做为更有利于成长的充裕养分加以汲取。
天资聪颖的他刻苦自励,勤奋好学。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录》中称司马光:“其幼时患记忆不若人,众兄弟既成诵,而游息矣,独闭门不出,俟能讽诵乃已。自言:‘用力多者收功远,乃终身不忘也。’及长,遍览古籍,博闻强志,曰:‘书不可不成诵。或马上,或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义,所得多矣。’”
宝剑锋从磨砺出。刻苦向学,孜孜不倦,加之天资聪颖,使司马光很早就展示出异于其他人的天赋异禀。《宋史·司马光传》称:“七岁,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指。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
更为可贵的是,少年时期他就养成了笃实守诚、不事虚枉的可贵精神品质。所以,在司马光后来困居长安期间,因为囊中羞涩,让一个老兵将自己平时所骑之马牵到市场上去卖,他特意嘱咐老兵,这马一到夏天就犯病,记得一定要先吿诉买马人。
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位可爱的卖家。
北齐的皇甫亮因为所居住宅地势低洼,标价出卖。有意者问他出卖的原因,他实话实说:“因为宅第下雨时积水不泄,水一直流入床下。”他因此贡献出一条成语典故——皇甫无饰。
不知道皇甫亮的行为与乃父有多大关系,司马光的诚实端直却来自其父司马池的教育。
据说,司马光五、六岁时有一次要吃胡桃,一位婢女用热水泡过后为其顺利去皮,在姐姐问是谁帮你去的皮时,司马光谎称是自己。司马池为此厉声训斥:“小子怎敢说谎!”司马光深以为耻,将这句训诫写在纸上,一生中时时拿出翻看,以为自警。从此,毕生以至诚为主,以不欺为本。邵康节就深有感触地说,司马光为“脚踏实地人”。
正因为司马光的端方性格与守诚秉性,这也构成了他所营建的涑水之学的最基础本色:恭俭正直,谦虚守诚。
在《事亲》中,司马光自道:“迂叟事亲,无以踰人,能不欺而已矣。其事君亦然。”
在《回心》中,他说:“去恶而从善,舍非而从是。人或知之而不能徙,以为如制悍马、如斡磻石之难也。静而思之,在我而已。如转户枢,何难之有?”
难怪,同时代的学者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理,充满服膺地评价涑水之学。刘漫堂在《麻城学记》中说:“温公之学,始于不妄语,而成于脚踏实地。学者明乎是,则暗室不可欺,妻妾不可罔。”陈忠肃在《与龟山书》曰:“凡温公之学,主之以诚,守之以谦,得之十百而守之一二。”
幼树苗上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轻微刮碰,会在后天的大树枝干上留下醒目的疤痕,童年时的一次悉心扶正,则又会在成年后的人生显现出弥久而可贵的品藻。
世上,总有太多愚蠢的父亲,在用爱的名义一步步将儿子微笑送入骄横跋扈的池塘,然后再痛苦地看其溺毙。司马池却是聪明的。
为此,值得向司马池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