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很奇怪,拥有巨大教育声名的胡瑗,每次入京,却都是以音乐家的身份受诏而行。
《宋史·乐志》所言,“王者致治,有四达之道,其二曰乐,所以和民心而化天下也。”音乐在王制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然而,自唐末世,黄钟委地,瓦釜雷鸣,乐文坠缺,音律不准,所以,北宋朝廷曾在公元1036年校定钟律。
那次,胡瑗因熟知古制,善识音律,被范仲淹推荐,以布衣百姓身份受诏前来厘正音乐。这也足见范仲淹举荐人才的不拘一格。
公元1050年,朝廷又铸太常钟磬。胡瑗与阮逸再次受诏入京,他们与太常官议于祕阁,遂典作乐事。
《宋史·乐志二》中阮逸有言:“臣等所造钟磬皆本于冯元、宋祁,其分方定律又出于胡瑗算术。”可见,善识音律的胡瑗在其间所起的作用,是用高明的算术来分方定律。他的数学造诣和音乐才能应该在同时代人中属于翘楚。
定乐期间,他被授予光禄寺丞、国子监直讲。乐成之后,他升迁为大理寺丞。公元1056年,他又晋升为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同时还兼在太学协助博士的考教训导与执掌学规工作。
因胡瑗在太学执掌教鞭,四方士子慕名而至,络绎不绝,乃至造成学舍容纳不下,必须“旁拓军居以广之”的踊跃就学场面。
如此一位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的儒学学宗、大教育家,却和蔼之极。如同柳宗元待学生如待友,胡瑗始终与学生保持人格上的平等,“视诸生如其子弟,诸生亦信爱如其父兄。”
因为他知道,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道德教育的显著特点在于人格感化。他要以自己的行为去感化学生,使他们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熏陶。
结果,他蔼然冲穆、平和谦达的言行竞相为弟子门人效仿。故而,由他调教出的学生,别有一种气质在,那就是周身散逸的“沈潜、笃实、醇厚、和易”学风。欧阳修就感慨地说:“其高第者,知名当时,或取甲科居显仕。其余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之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
《安定学案》中也说:“是时,礼部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随材高下而修饰之,人遇之,虽不识,皆知为先生弟子也。”
理学泰斗程颐就是胡瑗的学生。
在太学上学时,程颐曾私下对人讲:“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一望可知。”还说:“安定先生之门人,往往知稽古爱民矣,于从政乎何有!”《宋史·道学传》说他们师生之间,“知契独深,伊川之敬礼先生亦至,于濂溪虽尝从学,往往字之曰‘茂叔’,于先生非‘安定先生’不称也。”相对于另一位老师周敦颐,程颐明显更为崇敬胡瑗。
刘彝是安定先生早期在湖州教过的学生,熙宁二年为朝中大臣,宋神宗饶有兴趣地问刘彝:“胡瑗与王安石孰优﹖”
刘彝回答:“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专切学校。始于苏、湖,终于太学,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宋神宗又问他,今天胡瑗的门人在朝里者有谁?
刘彝的回答得更响亮:“若钱藻之渊笃,孙觉之纯明,范纯仁之直温,钱公辅之简谅,皆陛下之所知也。其在外,明体达用之学,教于四方之民者,殆数十辈。其余政事、文学粗出于人者,不可胜数。此天下四方之所共知也。”
答语充满了自豪感。师从胡瑗这样的老师,曾盘旋在其肘腋,那当然值得自豪。
(未完待续)
七
开源发蒙、鼓动风气,纠正尚声律浮华之词的错误倾向,主张“体用为本”教育思想,以培养通经致用人才为教育的根本目的,这是胡瑗做为一代儒学大师的重要功绩。
正如刘彝在回答宋神宗时所讲,胡瑗以仁义礼乐为体,以润泽斯民为用,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培养既精通儒学经典,又能在实践中运用的人才。由他,遂使天下学者明白圣人体用,政教之本。
他抛开儒学经典的成说统解,注重自我生命感受,以由我注经方式重新阐释传统,开启了宋学疑经的思潮。
胡瑗说:“注疏之解,谓需之所须,须于天位,何所复需,需于酒食,以宴乐而已,若此,则是教人以体逸为心耳,无足为法。”于是他不取传注,但求心解,在开门授徒中,由学生记录其讲学的内容,称“胡氏口义”。比如他的《周易口义》,不谈神秘象数,只讲其中的儒学思想本质,征引史事以证经义。这意味着《易》学研究实现重大转变,宋儒以性命道德之学解说《周易》的大河在此已经发源。
公元1059年,嘉祐四年,身染重疴的胡瑗抱疾东归。临行前京城轰动,相送者拥街塞道,“弟子祖帐百里不绝”。
一代大师于此年谢世,享年67岁。欧阳修作《胡先生墓表》如此道:“先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尊。”
一个蔼然而端庄的老师,从此永驻万古读书人的心头。
(本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