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像一场暴雨可能使城市顿成泽国,但对极其枯竭的地下水位却无济于事一样,北宋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儒学,却并不能根本性解决北宋初创时期儒学面临的极大问题。
从《续资治通鉴》的这些记载,也许可以窥见经过长期兵连祸接、世乱道丧之后,宋初文化事业的困窘。
首先是书籍的短缺,“建隆初,三馆所藏书仅一万二千余卷,及平诸国,收其图籍,惟蜀、江南最多。凡得蜀书一万三千卷,江南书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天下书复集三馆。”
其次是文化场所的破敝,“贞明中始以今,右长庆门东北小屋数十间为三馆,湫隘才蔽风雨……上初即位,因临幸周览,顾左右曰:‘‘若此之陋,岂可蓄天下图籍,延四方贤俊耶!’即诏有司度左升龙门东北旧车辂院,别建三馆。”
统一之后,南方异质文化表现出了与儒家文化不相应的浮靡之风。随着赵匡胤建隆四年平定荆南、湖南,于干德三年攻灭后蜀,又于开宝四年讨平南汉,开宝八年李煜归降,宋朝基本完成了国家统一事业。散逸在南方各地的图籍被搜集转运到汴梁,被占领区的文学才俊之士也迤逦从各地汇聚到这里。
长期征战中臂膀酸疼的宋太祖、宋太宗,需要这些操着南方浓重口音的文士来为自己歌功颂德,初来乍到的南方才俊也急于通过殿堂上的诗词唱和来表达忠心,当然他们还有要在人地两生的新朝展示自己才华的意思。于是,讲究润饰藻汇,不涉及现实政治的奉和应制之作得以大兴。宋真宗即位后,这种弥漫在宫庭中的肤浅酬答之风也刮到了民间,读书人书斋中的浮靡酬唱蔚然成风,甚至形成了风靡一时的独特骈体俪文——西昆体。
重文轻道,已在朝野形成气候。
更为糟糕的是,经历了唐末五代一百多年的世乱道丧之后,韩愈所积极倡导的师教之风,努力搭建的儒家道统体系,此时几乎荡然无从。加之连年用兵,耗费了国家有限的财力,统治者虽然有心但却无力于文教。因此,宋初80余年间,中央已无二馆六学之盛,只勉强维持有国子监与太学,大唐时期建立的州县、乡、党三级一整套地方学校教育制度已经不复存在。
一批卓有远见的知识分子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们以儒家精神观照现实,以自己高度的文化自觉潜身躬行,积极救治“道统”不继、“师教”缺失的时弊。
他们分成三路纵队来分别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一路,以范仲淹为首的政治革新团队,以与天下人同忧乐的儒家精神,激论时弊,矫厉风节,寻求富国强民之路;
第二路,以欧阳修和梅尧臣为核心,组织发起了大规模的诗**新运动,明确提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继承韩愈文以载道理念,一改浮靡的西昆时风,将义理之学运用到实际之中;
第三路,以胡瑗、孙复、石介“宋初三先生”为关键人物,以圣贤自期许,力劈佛老,坚持正统,积极从事教育,重新确立自魏晋以降迄隋唐数百年内业已衰弱的儒家师道,重建道统。
从儒学学术角度看,第三路无疑最为打眼。而其中的胡瑗又出力最甚,收效最着。
做为宋代义理之学的创立者之一,他独特的教育理论和丰富的社会实践皆源于其学术思想的深厚造诣,胡瑗的教育理论与实践,不仅示范于当时,而且也垂法于后世,在中国学术史与中国教育史上均为一座高矗的丰碑。
欧阳修作《胡先生墓表》中云:“先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尊。”
明人程敏政认为:“自秦汉以来,师道之立未有过瑗者。”嘉靖九年,明政府正式以胡瑗从祀孔庙,尊称他为“先儒胡子”。
(未完,待续)
三
胡瑗,字翼之,泰州海陵(今江苏南通如皋)人,因祖籍陕西安定,故世称“安定先生”。生于公元993年,宋太宗淳化四年;卒于公元1059年,宋仁宗嘉祐四年。
提到胡瑗,就必然要提到宋初学界的另一座重镇,“泰山先生”孙复。
胡瑗、孙复,与孙复弟子石介,被世人合称为“宋初三先生”。宋初兴学,以“三先生”最为有名,三者之中,又以胡瑗最富盛名。
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开篇即说:“泰山之与安定,同学十年,宋世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安定沈潜,泰山高明,安定笃实,泰山刚健,各得其性禀之所近。要其力肩斯道之传,则一也。安定似较泰山为更醇。小程子入太学,安定方居师席,一见异之。讲堂之所得,不已盛哉!所造各有不同。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故如徐仲车,宛有安定风格;而泰山高弟为石守道,以振顽懦,则严严气象,倍有力焉。抑又可以见二家渊源之不紊也。”
胡瑗也有过显赫的家族史,其先祖胡遵曾为晋之车骑将军,家族中曾诞生过两位皇后,另有三公九卿及将军、太守等10余人。但到其祖父胡修己时已经家门不显,父亲胡讷也只是任宁海军节度推官,是一个位居底层的下等官吏,乃至出现“家贫无以自给”的窘困。
就是在这样一个贫贱低矮的屋檐下,却诞生了一个少年即负远志,聪颖特达、好学进取的胡瑗。他7岁善属文,13岁通五经,少年时期就以圣贤自期许,被乡邻视为奇才。老实憨厚的胡讷同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此子乃伟器,非常儿也!”
这很像自谓出生于孤门细族,贫无一亩庇身,贱无斗石之秩的东汉儒学大师王充。
王充为自己少年时期所画的肖像是,“为小儿,与侪伦遨戏,不好狎侮。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诵(王充之父)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巨人之志。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如果让胡瑗写一篇《自纪》追忆儿时,估计仍是这个底稿。
家贫是一个方面,但最大的原因是家乡的天空太低矮,不能供一只未来展翅蓝天的雄鹰在这里练习起飞与翱翔。所以,少年王充走出了故乡上虞,带着理想与希冀到洛阳求学,以吸纳更清新、更博大、更富滋养的空气。
少年胡瑗也负箧而走,他的方向是泰山。原因似乎也很简单,这就像朱熹在《衡州石鼓书院记》中所写的宋初实际求学境况,“士病无所于学,往往相与择胜地,立精舍,一为群居讲习之所。”
金庸在其虚拟的武侠世界里,将天下名山浪漫地分给了武林派别占据,对之可善意地付之一笑,不可当真的。因为,在庠序等地方学校全面处于瘫痪的宋初,这些风景优雅、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飘荡的始终是朗朗读书声,而非剑戈交鸣。
泰山,就是这样接纳了胡瑗。
同时就读于泰山此的还有孙复。再以后,是孙复在此聚徒授学,石介盘桓此间,直将一座大山营造得人文炳焕,光彩夺目。“宋初三先生”集体将这里做为了自己研习经典、深明学问的课堂。
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将以与泰山同等巍峨的高度,拉开宋学的大幕。
而自经他们在此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之后,一代代有识之士遂在泰山竞相举办书院。先是孙复在此聚众授徒,后来如明代李如桂的育英书院、宋焘的青岩书院、清代赵国麟的泰山书院、徐肇显的徐公书院、许莲君的怀德书院等等。四方士子怀书持伞络绎而来,大雅传诵,弦歌不绝,使一览众山小的泰山平添了深厚的文化蕴涵。
他们带着共同的理想与抱负,以相同发奋蹈厉、废寝忘食的学习姿态同读于泰山。孙复虽“病卧山阿,衣弗衣,食弗食”,“上无斗升禄以养妻子,下无一尺之田、五亩之桑以供伏腊”,但他“日抱《春秋》、《周易》读诵,探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
胡瑗呢?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录》中说:“侍讲(胡瑗)布衣时,与孙明复(孙复)、石守道(石介)同读于泰山,攻苦食淡,终夜不寝,十年不归。得家信,见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
全祖望后来将之写在《宋元学案·安定学案》中,引得乾隆为此诗兴大发,率尔作《戏题投书涧》一首:“报来尺素见平安,投涧传称人所难。诚使此心无系恋,平安两字不须看。”
老实说,乾隆的这份怀疑是有道理的。
一个如饥似渴钻研圣贤经典的人,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为了潜心治学,心无旁骛,这完全有可能。但在十年不归的空寂大山里,好不容易接到一封家书,只轻轻瞄上一眼,看信封上有“平安”两字,就将信投入涧中,不再展开细读,与情与理都十分说不过去。
也许,他正在思考一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家信忽来,因不愿为之分心移神,匆匆看到“平安”二字之后,随手将之暂时搁置一旁,等闲下来后再仔细捧读,哪里会收到家书如同收到债主的逼债函一样,愤然“投之涧中”呢?
这或许是朱熹对安定先生的高推圣境,无非以此样板来激励自己学生摈弃俗念,刻苦求知,沉潜治学。
今天的泰山五贤祠东有道深壑,后人附会名曰“投书涧”,涧边立一石碑,上书“胡安定公投书处”。即便扔书,胡瑗难道会专门跑到深壑前,而且每次立定于这个位置?现代旅游业常常半生不熟地开古人玩笑,也拿自己开涮。
一点办法没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