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首诗中“云在青天水在瓶”更是名播千秋的佳句,短短数字,气象无穷,使人胸襟大开。为此引发了后世众多儒学中人与禅门佛子的追慕心仪。宋时僧人北海心作偈:“云在青天水在瓶,平生肝胆向人倾。黄金自有黄金价,终不和沙卖与人。”冯友兰常常应邀给人题字,多选唐人李翱之诗,他尤喜“云在青天水在瓶”此句。
此外,李翱与观中道士也多有往来行谊。他在《赠毛仙翁》诗中写道:“紫霄仙客下三山,因救生灵到世间。龟鹤计年承甲子,冰霜为质驻童颜。韬藏休咎传真箓,变化荣枯试小还。”
这些题赠之诗,反映了生活中的李翱不仅不拒佛道中人,反而心有所向,欣然交接。
也正是在与高僧、道士的交往中,他才能探佛窥道,深悉佛道之说,从而找出佛道思想体系之中的狂悖之处,加以准确批驳,并汲取有益于儒学的成分,援佛道入儒。
他深刻认识到,对于佛老之学,“惑之者溺于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虽辩而当,不能使其徒无哗而劝来者,故使其术若彼其炽也。”(《去佛斋》)
其实,他这是在对乃师韩愈的婉转批判。
韩愈不谙佛经,态度坚决乃至粗暴地认为,对待佛教应该“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李翱深知其中的理论缺陷,故而,他能够着重从心性层面来排佛,《复性书》完全可以看作是儒家的性情学说。
在《复性书》中,李翱认为人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圣人制礼作乐就是为“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是个“尽性命之道”的旅程。而他所做的学术努力,正是对孔孟仁政学说的继承和发挥。
由此,他在中国思想史上屹立为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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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但,高峰在现实中却是尴尬而岑寂的。
直到公元800年,29岁的李翱依然顶着个空空的进士及第帽子,无枝可依。
这种飘零状态反映在两个方面。在仕途上,尚没有一官半职,无业可就;在生活上,抱穷独处,还是光棍一条。
深爱李翱之才的韩愈,此时自己也只是武宁节度使张建封麾下的一名小小幕僚推官,还无力襄助李翱在仕途上落脚。韩愈惟一可做的,就是向孔子学习。孔子将侄女嫁给了德才兼备的弟子南容,韩愈也要给李翱一个侄女作媳妇。
这年5月,韩愈将从兄韩弇的女儿许配给李翱为妻。从此,李翱与韩愈在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上,更上层楼。理论上他已是韩愈先生的侄婿,尽管他只小韩退之4岁。
同年9月,李翱被滑州节度使李元素辟为观察判官,正式走上仕途。公元806年,元和元年,唐宪宗即位,李翱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他被任为国子博士、史馆修撰。而且非常让人惊喜,他与韩愈共职,一并分司东都。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牛僧孺、李吉甫之间互起抵牾,并很快扩大并弥漫至朝中两派。在牛李党争中,户部侍郎杨于陵因上书谏牛僧孺之非,被执政所怒,出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隐约牵涉牛李党争中的李翱,于公元809年受杨于陵之聘,前往广州,韩愈也同时改任都官员外郎。
临行前,好友孟郊写下《送李翱习之》赠别,其间的“壮年俱悠悠,逮兹各焦焦。执手复执手,唯道无枯凋”,道出了他们之间不忍割舍的深厚友谊。但与韩愈的《送李翱》相比,后者又多了一份年长者对出门远行晚辈的纤细牵挂与担忧,以及对天各一方的深深无奈。
韩愈在诗中写道:“广州万里途,山重江逶迤。行行何时到,谁能定归期。揖我出门去,颜色异恒时。虽云有追送,足迹绝自兹。人生一世间,不自张与弛。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知。宁怀别时苦,勿作别后思。”
通往岭南的路山重水复,路途遥迢,韩愈曾经在被贬连州时亲自品啜过长途跋涉的艰辛。一句“揖我出门去,颜色异恒时”,细腻地刻画出双方强压各自心中的分别之痛,让种种欲说还休的酸楚滞淤心头。“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知”,又道出了诗人叹息人生如寄,不能左右的无奈。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只将这轻轻的一页诗笺,化作自己的无限牵系,跟着李翱一路向南吧。
送行者与被送者早已消遁在历史的沉烟落香,而这首赠别的诗却还有着当初的温度,仍墨汁淋漓地鲜活在《全唐诗》中,这是诗歌的生命长度。
时光啊,你带得走歌者,带不走诗。
次年,杨于陵很快为唐宪宗原谅,又回到京城做起了他的吏部侍郎,而李翱却因罢幕而失业了。此时,因遭贬而为宜歙池观察使的卢坦向他送来请柬,李翱遂成为他的幕僚判官。
很快,卢坦又升迁回京,入为刑部侍郎、盐铁转运使。留下的,仍然是英雄失路的李翱。此后,他又走到浙东观察使李逊麾下,担任起官职名字颇长,职位却很低下的“浙东道观察判官将仕郎大理评事摄监察御使”。
从公元809年到公元813年,自写下中国第一篇日记体游记《南来录》后,李翱像个辛勤而不走运的钟点工,频繁地游走在各家屋檐之下。相对于他元和之初的国子博士、史馆修撰,此时担任的幕僚之官也更为卑下。穷极无聊之中,他用写史来打发时光。
这种说法其实很歪曲李翱。李翱撰写《唐史》的初衷,绝非是以此消遣岁月,而是出以儒者正天下是非的自任情怀。这很像郁怏孤愤无以寄怀,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的刘知几。
李翱在写给好友皇甫湜的《答皇甫湜书》中将此襟怀坦露无遗:“仆近写得《唐书》。史官才薄,言辞鄙俗,不足以发扬高祖、太宗列圣明德,使后之观者,文采不及周汉记……故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为非,韩退之‘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翱之心也。”
遗憾的是,也许正因他写的是“不刊之书”,所以今天的我们已无从拜读他的《唐书》。《新唐书·文艺志上》只留下了如许评价:“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正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
如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李翱也因其巨大的文名掩盖了其儒家宗师的地位。
他们,原本该在《儒学传》中拂须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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