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高举儒家大旗,对佛教进行严厉批判的韩愈,在生活之中,却向来不拒与僧道做朋友。
其一生交游甚广,僧道之中朋友就有澄观、惠师、灵师、高闲、盈上人等等。他与元集虚、大颠和尚、僧简等过往尤为密切。僧简在韩愈被贬潮州之后,还曾“不顾蛇山鳄水万里之险阻”,只身前往潮州看望韩愈,送去自己微不足道的安慰。
我坚决反对你的信仰,但非常尊重你的为人。也只有大师,才会有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
从这里看到,韩愈力劈佛老,其实只是他回归孔孟精神,确立儒学正统地位,重建儒学道统,重振儒学雄威的一个前提。
在他看来,佛教兴盛所带来的祸害,不仅仅是狄仁杰们所批驳的“浮食者众,又劫人财”,而在于夷狄之法破坏了儒家伦理,进而对世道人心构成戕害。而要解决它,必须站在儒家理性主义的立场上,对佛教非理性主义进行的批判。
他从《大学》中寻找批判的武器。在《原道》中指出:“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而佛教却要人以修心养性、清静寂灭为要旨,抛弃了人人本该担负的社会责任,“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那么,显然佛学存在着巨大的理论缺失。
他进而提出“性三品”。在《原性》中他指出,性是一种先验的本质,是本来具有的内在之质;情则是人在后天与外界接触时所表现出来的外形。性有上中下之分。上者为善,下者为恶,中者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与此相对应,韩愈也把情分为三品,上者即便随心所欲,也能动而得其中;下者率性直情而行,任情放纵;中者或合或不合,“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以此来批驳佛教所倡导的灭情见性。
在佛老兴盛的中唐,是韩愈自觉承继道统,振斯溺,觉斯民,以一己之努力发挥儒学奥旨,推动儒学向纵深发展。
正如陈寅恪先生为他所总结的六大功绩: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烦琐;排斥佛老,匡除政俗之弊害;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奖掖后进,期望学说之流传。
因为韩愈的儒学开创之功,儒学研究开始推开章句,进入名理探研领域。由此,他也成为宋明理学的早期开启者。
公元824年,韩愈与世长辞。临死前,他留下最后遗言:“俗习夷狄、画写浮图、日以七数之,及拘阴阳所谓吉凶,一无污我!”在佛道兴盛的中唐,人死后丧殓之仪,俗行佛家画写浮屠及道家日以七数等规矩,而这个一生攘斥佛老,高举儒家大旗的宗师,致死也不其心,坚决不妥协。
让人想起公元1778年5月30日,法国思想启蒙大师伏尔泰弥留之际,神甫站在病榻前要为他做临终忏悔,伏尔泰睁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让我安静地离开,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谈起基督!”
山峰与山峰永远是相似的。哪怕他们之间相隔着千年的时间纬度,横亘着遥远的空间距离,但只要他们随意一张口,便会露出彼此的惊人一致。
因为真理总是相通,所以大师总是接近。
(此文毕)
柳宗元:为世人独钓沉沦的道德
孤月幽明,夜风砭骨,一个人默默地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独自艰难跋涉在通向不可知远方的崎岖路上。
于人类的所有思想导师而言,这是一条宿命般的永恒之路。
因为要拯救苦难,唤醒愚妄,要为大众做无法泅渡的泅渡,替生民做无法超越的超越,他就必然选择将自身置入炼狱之中。用紧握的道义,高蹈的人格,凛然的气度,从容的承受,让个人的现实悲剧化作万众的精神洗礼。
自孔子在春秋末年远离庙堂,筚路蓝缕游走列国始,孟子、荀子、王充、马融、扬雄、韩愈等一代代儒学宗师,或自我放逐,或因直见弃,就一直栖栖惶惶在艰辛的流亡路上。
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吾辈孤且直。表象上,是他们在波谲云诡政治角逐场中惨败后的必然性落难,但当认真打量他们在历史现场的所言、所行、所为之后,便知道那与政客的政治投机完全迥异,因为他所抱持而坚守的非为一己之利,而是关乎着世道人心。
以他们的智商与才能,只要将梗起的脖颈、挺起的脊梁稍微弯曲一下,与生活讲一下和,不一定非得偷合苟容,顺非而泽,以此就完全可以保持自己官运亨通,名贵爵尊,但他们不。
致君尧舜的儒者情怀,死守善道的儒家本色,以人弘道的儒学旨归,都在呼唤并驱使他抛弃个人的荣辱贵贱,投入到道义的自觉捍卫者阵营。那么,他只能身在荒野,脚陷泥泞。
苦难是可以繁衍也可以接力的,一代代儒学大师就是这样踽踽独行在历史的罡风尘沙之中。
你看,又一个踉跄而茕独的身影出现在了中唐,来者是柳宗元。
一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这是公元810年,唐宪宗元和五年,柳宗元在广西永州居所旁所写的一首名为《溪居》的五言诗。
来往无人,溪水潺潺,闲云缭绕,野鹤盘空,极为萧然闲适,诗中弥漫着一种悠游卒岁的自适消遣之意。无论篇章的立意抒怀,还是诗文的遣词造句,都与陶渊明的田园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响。
细细品啜,柳宗元的“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有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味道,“闲依农圃邻”有着“采菊东篱下”概貌,“晓耕翻露草”又有着“晨兴理荒秽”的风致。
然而谁能想到,下笔如此清幽散淡、醇美裕如的作者,却并非如陶潜傲然辞官,种豆南山下那样,有着摆脱尘俗,回归田园的悄然独喜,此时的柳宗元承受着巨大政治迫害,被贬谪在蛮荒的永州之地已长达五年,而且朝廷额外还加上一条“逢恩不原”,即不在恩赦范畴之内,永不能翻案。
清人沈德潜在读到柳宗元这些诗时,十分感慨,他称颂道:“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
需要一颗多么浩大而又宁静的心灵,才能在政治高压如此惨烈,生存境况如此窘困之中不顾影自怜,不叹穷嗟卑,而以这样一种淡定,甚或是一种甘苦自饴的生命平和状态来淡然处之?
那是一颗怀斯仁、肩斯道、执斯行的儒者之心。
而这些,就来自孔子的全部教导。达时兼济天下,用自己的仁政与道德化民,困时退而归诚,用自己的坚韧与不移回护自我的德性生命。
这是儒家的使命自认。《论语·宪问》中,公伯寮在季孙氏面前讲子路的坏话,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并且说:“季孙氏已经被公伯寮迷惑了,我有能力使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孔子摆摆手,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孔子对公伯寮所持的态度是,如果谗言得逞,那么是大道将废,如果谗言不为季氏听信,那就是大道将行,一切皆与卑鄙者无关,君子只应当以道贯体,以义安命。
当生存的世界已经失去对之言说的条件,那就不但不允许别人来申诉,连自己都要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却非消极与颓丧,而是在回身自护中积攒生命的能量,以天行健的昂扬姿态来面对一切困厄与灾难。
身在庙堂,那就行王道、施仁政,一心一意实现自己的治国安邦政治理想,以实际行动从事政治革新,匡时济世。
身在江湖,那就将外王之道卷而怀之,走向内圣之路,搦起笔杆向天地独自诉说自己的道德与理想。
在《上襄阳李愬仆射献唐雅诗启》中,柳宗元自道:“宗元身虽陷败,而其论著往往不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坠斯时,苟有补万分之一,虽死不憾。”意思是说,虽然身败名裂,身置逆境,但我笔下流淌的文字没有被环境而屈服,断然不会自甘沉沦,假若能对治国安民有一丝作用,纵然死去又有何憾?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在另一封仍然相当私人化的《寄许京兆孟容书》信中,他如此坦露了心迹。
起而躬身理政,退而握管著文,这仍是几千年来儒者的一贯作风。当博施与民的外部条件不再具备,不能“立功”、“立德”,那么就要“立言”,永没有消沉,绝不会颓废。
所以,柳宗元在另一首《冉溪》诗中写道:“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勉励自己,“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此时,喉咙间纵然有慨叹,声调苍凉而沉郁,但并不同与屈原的“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的叹身嗟世。他的慨叹,是洞穿现实壁垒后的自我清醒认定,透着天道在我、此心不移的无比坚定。
他更为清醒地知道,一个儒者的全部生命价值,不仅仅是以家国天下万民为怀,积极行仁布德,推己及人,还在于当他命运屯蹇、遗世独立之时,能同样安然地持握自己的大道,用自己的坚韧来彰显高蹈的人格。
是的,伫立在出云的山巅,为众生作亘古的瞭望,瞭望者自己便不能不承接寂寞;避开喧嚣的尘世,让思想款接天地古今,为大众思考生命与永恒的真谛,思想者自己便不能不拥抱永久的岑寂与苦难。
“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內!”这是柳宗元向世界的表白。虽然永州很远,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千余年的月光路,我们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并为之心中陡然一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