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广学博读,遍通六经及百家之学之后,将学术方向转向古文,“大历、贞元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
随着阅读的深浑,眼界的高迈,韩愈此时的人生志向也与少年时代大为不同,显得更宏大,更辽远。他立志学综今古,以扬雄、董仲舒等儒学大师为榜样,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肩荷上承下继之责,振一代学术之兴。
兴趣决定志向,志向决定高度。
想成为一只徜徉在蓝天的风筝,你只需准备最够长的线绳,借助恰当的风力就能升空,而若想成为一枚遨游太空的飞船,那就不能再在线绳上想主意,而得考虑长二捆运载火箭等等航天技术。
韩愈此时的从学方向,已与同时代绝大多数读书人表现得完全不同。他不再着意于应付科举考试的时学,而是兴致勃勃地跟随大儒独孤及、梁肃钻研古文经典,究心儒家古训,深探兴亡之道。
正如他后来在《答李翊书》中所写,“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也如他在《与凤翔邢尚书书》中所说,“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这样做,是因为一直有两位榜样在他心中熠熠闪光——董仲舒、扬雄。他们是韩愈的人生楷模,也是韩愈的奋斗方向。
在公元前2世纪的汉朝,因董仲舒的出现,才使自秦“焚书坑儒”之后沉寂萎靡的儒家学说,从此显登要津,独霸政体,使中国主流思想一统于儒。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就历史上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概言之,自孔子至淮南王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则经学时代也。”就是对董氏起儒学之衰的中肯评价。
当儒学在西汉末年呈现出种种驳杂、混乱景象,固陋贪鄙之徒竞相利用儒学纷纷进行篡改,以达一己升阶登庭目的,在儒学被支离、曲解乃至走向歧途之时,是扬雄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体系,驳斥牵强附会的时学,为儒学矫枉纠偏,使染垢的儒学重回孔孟之炉提炼,从而上启两汉纠谶纬之偏思潮,汲取道家自然观入儒,为儒学提供新的支撑力量,就此直接下育魏晋玄学风气。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中唐青年韩愈,将两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杰出儒学大师做为了自己的人生样板。但他不像今天的很多青年,常常握着咬了一口的苹果,就无比甜蜜地沉醉在一心想成长为乔布思的幻想之中。
他用自己的辛勤耕耘收获在预期的丰收产量。
陈寅烙在《论韩愈》一文中如是说:“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折点之人物也。”
与董仲舒、扬雄一样,他也成为一座嵯峨、高拔的儒学学术分水岭。
恩格斯将但丁认定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下判谨严,出语中肯,对中国文化史有着深邃打量的陈寅恪先生,则将唐朝学术划时代人物的桂冠赠与了韩愈。
端坐在这个分水岭上,韩愈目送走一个旧学术时代消失在漫漫黑夜,同时守望着一个全新学术时代悄然来临。
(未完待续)
二
路上,却充满坎坷。
正像背负着被缺席审判的死刑十字架,逃亡到拉文那的但丁,最后在那里完成了伟大的《神曲》。被打击与被流放的种种凄怆迁徙、蹭蹬失意、荒寒窘困、仕途偃蹇……几乎也构成了韩愈的人生底色,而他的学术也正是在这凄冷的底色之上,最终绽放出独有的璀璨光芒。
这还得从他再度回到长安说起。
公元786年,19岁的韩愈回到伤心之地长安。他不是来回忆8岁之前与哥嫂共同生活于此的那段快乐时光,而是以一个学有所成的青年才俊身份,踌躇满志地前来参加科举考试,以期雁塔题名。
进入长安,韩愈将自己的文赋誊写若干,遍投于公卿之门。以知人善任名世的宰相郑余庆读到之后大为赞赏,经他延誉韩愈名声鹊起。
这不能怪韩愈不择手段去干谒求售。
唐代开科取士所通行的潜规则是,不仅看考生考试成绩,还要看其被谁推荐。因此,考生在考前纷纷奔走于有声望、有话语权的公卿门下,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作品以求赞许,名曰投卷。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个人投的叫行卷。
举子们为了个人前程,出现了如《旧唐书·薛登传》中所说的,“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唯唏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的普遍性怪状。
唐代诸多文豪就是通过投卷、荐举的方式参与科举,进入仕途的。如王维得到了岐王和睿宗九公主的推荐,才状元及第;杜牧得到太学博士吴武陵赏识,由其向主考官崔郾鼎力荐引;白居易则用他一首《赋得原上草》获得顾况的肯定,从而进入仕途。
无疑,投卷的同时,给找关系、托人情、钻门路、行私贿大开了方便之门。而正是这个原因,韩愈从20岁参加科举一直屡试不第,直到25岁第四次参考时,经老师梁肃举荐,才被主持科考的陆贽欣赏,最后进士及第。
按照唐制,获得进士功名之后,还须得经过吏部考试,方能被授予官职。进士及第之后,韩愈应试吏部的博学鸿词科,又是连续三年败北。
他只能一直徘徊在官场之外。
公元795年,28岁的韩愈郁郁寡欢中接连3次上书宰相,陈表苦衷,祈求官职。在《上宰相书》中,他先是展露自己的才华与志向:“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同时,哀告自己的穷困潦倒,并提出冀求:“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困,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泅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然而,信虽恳切,但如石沉海,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这些情隘辞戚的干谒书信,很被后人诟病。宋人张子韶说,“韩退之求官书略不知耻”。朱熹更是不客气地指责韩愈,“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都在指责他做官心太重。
其实,杜甫困守长安时不也自道悲苦:“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李白听到皇帝召见,不也欣喜若狂地“大笑三声出门去,吾辈岂是篷蒿人”?世势使然,苛求不得哪个人的。
而在这封信中,韩愈还毫不客气地教训起了宰相:“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这种平视朝宰,率而发言的意气风发气度,恐怕是朱熹忽略了的。
求仕不成之后,高傲的韩愈想到了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对自己先前所写的干谒之文深自悔恨。在《答崔立之书》中,他对当时科举取士制度加以嘲讽,说古代圣贤如孟子、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他们决不会为求官而自我贬损,深感先前自己为应试吏部而写的文章“忸怩”,决心退隐林下著书立说,“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始终,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得之幽光。”
于是,他愤而离开长安,回归故里。
河内的月色正好,适宜在这样的月光下舐痂疗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