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三次进入东观修史,刘知几的心理不适与厌恶感也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
原因很简单,上面监修的主管太多,他们指指点点,众口哓哓,干扰太大,自己不能按照史家应有持公执正之义秉笔直书,这严重触犯了做为一个历史撰写者的心灵底线,违背了自己所尊奉的为史原则。那么,只能扔掉手中的笔,拂袖而去。
他在《史通·自叙》中书写了心中的愤懑:“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每惟皇家受命,多历年所,史官所编,粗惟纪录。至于纪传及志,则皆未有其书。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沈。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
出于情面,他没有在上述文字中具体列出“监修贵臣”的名单,《唐会要》卷六十四《史馆杂录下》中却完备地记有:“景龙二年四月二十日,侍中韦巨源、纪处讷、中书令杨再思、兵部侍郎宗楚客、中书侍郎萧至忠,并监修国史。其后,史官太子中允刘知几以监修者多,甚为国史之弊,于是求罢史职,奏记于萧至忠。”
《新唐书·刘知几传》更为详尽地道出了他辞职的原因。“时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皆领监修,子玄病长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数责论次无功,又仕偃蹇,乃奏记求罢去。”他修书一封,向萧至忠提出绝不可留的五条原因:
“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云绝笔。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讥其不实,公理以为可焚,张、蔡二子纠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之于后叶。今者史司取士,有倍东京。人自以为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其不可一也。
“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汉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兰台。由是史官所修,载事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官编录,唯自询采,而左、右二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状。求风俗于州郡,视听不该;讨沿革于台阁,簿籍难见。虽使尼父再出,犹且成于管窥;况仆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其不可二也。
“昔董狐之书法也,以示于朝;南史之书弑也,执简以往。而近代史局,皆通籍禁门,深居九重,欲人不见。寻其义者,盖由杜彼颜面,访诸请谒故也。然今馆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长喙。无闻〈齿责〉舌。傥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夫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韶直书,见仇贵族。人之情也,能无畏乎?其不可三也。
“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体统各殊,指归咸别。夫《尚书》之教也,以疏通知远为主;《春秋》之义也,以惩恶劝善为先。《史记》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则仰忠臣而饰主阙。斯并曩时得失之列,良史是非之准,作者言之详矣。顷史官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则云‘宜多隐恶’。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其不可四也。
“窃以史置监修,虽古无式,寻其名号,可得而言。夫言监者,盖总领之义耳。如创纪编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此刊削之务也。属词比事,劳逸宜均,挥铅奋墨,勤惰须等。某袟某篇,付之此职;某传某志,归之彼官。此铨配之理也。斯并宜明立科条,审定区域。傥人思自勉,则书可立成。今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徒延岁月。其不可五也。”
笔者不厌其烦抄录于此,原因是这绝不仅仅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辞职书,更可看为撰史守则,是史家应该人人必读的治史箴规。在上述充满义愤与无奈的陈述中,折射的是一颗不为权贵左右,不为世俗流化的皎洁心灵。举世皆浊,但我要不损胸前一片湛蓝云天,自守其清。那么,远离就成了惟一的选择。
萧至忠看到刘知几信后也深自怅惜,意欲不许,而兵部尚书宗楚客,这位为讨好韦皇后,后来悍然当着唐中宗的面就将正直大臣燕钦融摔死的狠角色,“恶其言诋切”,他愤愤地对其他史官说:“是子作书,欲致吾何地!”宗楚客、崔湜、郑愔等,皆恶闻其短,共同将刘知己认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封惹发众怒的辞职信几乎给刘先生带来杀身之祸,只是后来碰巧因萧、宗二人犯事伏法,这才让刘知几幸免于难。
其实,刘知几误会了这几位监修的高官。因为他们背后还有着更大的婆婆——武则天的侄子,在中宗一朝与韦后搭奸行威、独霸朝权的武三思。有这位不顾史实,任意篡定历史的霸王在,宗楚客们又能怎样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