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百年树木,十年树人。
刘知几告诉我们,树一位大师需要四十年。
与所有大师成长经历都完全不同,刘知几除了乃父乃兄的有限指导,以及家学影响,他几乎没有经过师授,纯系自学成才。
获嘉主簿任上的20年,是他独自畅游史海,博览群书,系统深研历史的20年,也是他自我丰厚学养,触类旁通,完善学术体系的20年。
其实,他身上很早就表现出不假师说,不尊成见,喜欢独立思考的可贵学术作风。“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尚在总角少年之时,当他读到班固的《汉书》与谢沈的《后汉书》时,便觉得班固的《汉书》里不应该有《古今人表》,而谢沈的《后汉书》则应该为更始帝立纪。当时的身旁大人听到后,叱责他童言无忌,信口开河,黄口小儿竟然轻率议论前辈史家。
等到成年后的刘知几读到张衡、范晔的史论,竟然发现他们与少年时自己的观点完全吻合。像这样的事也绝非发生了一两回,用他自己的话说:“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
于是他得出结论,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这个方寸就是自己内心。心中有疑,不与他人讨论,且留于自家心中,随着阅读与思考的深入,终会在某天获得冰释。
质疑,成为他治学风格的重要特征。独立思考、大胆质疑的治学精神,甚至还被他天真地用在了政治上。
但学人在政治上永远是幼稚的。公元695年,不知深浅的刘知几上书讥刺时政;“每岁一赦,或一岁再赦,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又鉴于当时国家吏治混乱,官员交流频繁,他上书说:“君不虚授,臣不虚受。妄受不为忠,妄施不为惠。今群臣无功,遭遇辄迁至都下有车载斗量,杷椎碗脱之谚。”他建议,“刺史非三载以上不可徙,宜课功殿,明赏罚”
一个九品县衙主簿,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对中央政策进行指责,甚至还大胆提出自己的改良主张,武则天听后应该会从微扬的嘴角轻轻吐出四个不屑的字眼:书生意气!
其时,武后重用酷吏周兴、来俊臣,大兴告密与掠杀,常常祸及无辜,公卿被诛死者比比皆是。他们先后杀死唐宗室贵戚数百人,大臣数百家,海内名士因连坐流窜者千余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刘知几感时伤世,作《思慎赋》一篇针砭时弊。但也只是引来同为文人的苏味道、李峤二人的赞叹:“陆机《豪士》之流乎,周身之道尽矣!”一切于世无补。
仕途不进,建言拒听,献策不用,《赋》刺无效。至此,刘知几彻底绝望了。那是一种热情奔放付出之后的空无与寂寥,充满了斜倚栏杆、遗世独立的苦闷与失望。
一个人的济世之想,很像是一场跌入爱情漩涡中的相思病染,经过最初的辗转反侧之后,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爱只是单向付出,有去无回,在对方那里得不到丝毫回应时,那他会从枕边渐渐醒来,毅然收回这份爱,将绝望之后无处安放的深情寄注于他方。
于刘知几,这个他方却是曾经的原点。
再次回到自己的史籍中,缠绵于文字构筑的历史现场。
那里有涛声澎湃,那里有惠风和畅,那里还有志同道合。他在自叙中这样写道:“及年以过立,言悟日多,常恨时无同好。”接着,他列下了一组“言议见许,道术相知”的友人名单:东海徐坚、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
这个名单中的人皆学问渊博,通籍好史,仰钻坟典。与他们相交相处,相谈相议,刘知几满心欢喜,得尽怀抱。所以,他常常感叹:“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这么多同道,他该知足的。
(未完待续)
四
有书可读,有史可研,有友可交,他的确是幸福而知足的。
因而,他对自己坐在获嘉主簿冷板凳上20年纹丝不动毫无怨言,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但,人永不是自己生活的主宰。
巨大的文学盛名,使他早已名满天下。公元699年,一纸调令从长安传来,他被任命为定王府仓曹,与徐坚、徐彦伯、张说等人在武则天男宠张昌宗和李峤总领下,集体奉诏撰修大型类书《三教珠英》。
《三教珠英》编成后,参与编定的“珠英学士”们悉获封赏。刘知几出任著作佐郎。公元702年,他以著作佐郎兼修国史,“寻迁左史,于门下撰起居注。”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东观,从此他踏入史馆,开始了“三入东观”的史官生涯。
公元703年,他奉诏与徐坚、吴兢修撰《唐史》,此为第二次入东观修史。
唐中宗李显即位之后,刘知几“擢太子率更令。介直自守,累岁不迁,会天子西还,子玄自乞留东都。三年,或言子玄身史臣而私著述,驿召至京领史事,迁秘书少监。”受命撰写《则天大圣皇后实录》,这是第三次进入东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