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元576年,北周武帝帅军攻打北齐,当北周部队大兵压境时,混蛋透顶的齐后主高纬还在与宠妃出游打猎,第二天才于慌乱中派兵迎战。战斗打响后,高纬如同进戏院看戏,他优哉游哉地骑在马上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地观战,直到晋阳不保,他仓惶出逃至邺城。公元577年,北周军攻破晋阳,后又大举进军邺城,以高纬为首的北齐王公大臣悉数被俘,北齐灭亡。
在北齐政权即将沦陷之时,颜之推为这个王朝做了自己最后的努力。“及周兵陷晋阳,帝轻骑还邺,窘急,计无所从。之推因宦者侍中邓长颙进奔陈策,仍劝募吴士千余人以为左右,取青、徐路共投陈国。帝纳之,”可惜丞相高阿那肱以吴人不可取信为名,拒绝采纳此计。计策虽然不被采纳,但颜之推“犹以为平原太守,令守河津。”河津失守之后,颜之推被俘,二度成为北周的俘虏,被迁往长安。
24年前发生在江陵的那一幕,今天再次重映。
这让人想起唐朝时有着同样尴尬经历的一个人,魏征。
魏征起先跟随李密闯手下,公元618年,瓦岗军被王世充打败,跟着李大哥闯天下的魏征投降到了唐王李渊麾下;公元620年10月窦建德攻陷黎阳,魏征被俘,他由大唐的秘书丞摇身一变为窦建德的起居舍人;公元621年,李世民彻底消灭了王世充和窦建德两股势力,作为被俘人员魏征再次低着头重回大唐;这之后,他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的舍人,也成为李世民的对立面,公元626年李世民实施玄武门之变,杀掉了太子李建成,魏征再次成为李世民面前的垂头丧气俘虏。
低头走向北周长安的路上,颜之推会与魏征去见李世民有着一样的复杂心情。如果他知道魏征在唐太宗那里的处境,颜之推此时的心情应该明丽起来。
看看北周武帝是如何享用自己的战利品的。庆功宴会上,周武帝让齐后主高纬起舞助兴,尔后将他及他的嫔妃,以及北齐宗室王公大臣数十人全部杀死。稍稍有些血性的任城王高楷悲愤难抑,不堪其辱,服药自尽。就连高纬年仅8岁的儿子高恒也不能幸免,死于屠刀之下。
但北周统治者却没有以战俘的身份看待颜之推。对这个曾被自己授予高官,又偷偷潜逃至齐的人,北周不仅没有将之视为异己,更没有厌弃,相反,鲜花簇拥,礼遇甚隆。
这中间,当然有此时在北周备受重用的王褒、庾信及弟弟颜之仪等一帮南梁同志在起作用,但更大的因素是,周武帝对江南士人普遍具有的天生好感,是他对以魏晋文化为正朔的江南汉文化的无比仰慕之情在起作用。公元579年,北周开始服汉魏衣冠朝贺,就是明证。
更何况,作为一代儒宗的颜之推,此时名贯四海,对士林有着极大的感召性。面对如此之人,礼敬犹恐怠慢,哪里还敢有一点非礼造次?
公元581年,颜之推担任御史士,与弟弟颜之仪的司书上士同等级别。革命当然是讲先后的,但为了笼络人才,安稳这位始终怀着故国之思的不安分大师,有时需要搞点例外,这就是政治的诡秘之处。
但再诡秘的政治,也没有无常的历史更让人琢磨不透,更让人始料不及。
公元581年,在历史纪年上还有两个别称,在北周是大象三年,在隋朝则是开皇元年。
意思很明白,这年大周相国杨坚以造反者的姿态起立,伴之的是10岁娃娃宇文阐逊位,北周灭亡,隋朝取代了北周。这同时意味着,刚刚转换了国籍的颜之推,转眼又成了隋朝的子民。
一切无能为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苏东坡在《迁居临泉亭》中这样无奈地自叹过:“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
裹胁在汹涌澎湃的时代浪潮里,身不由己漂进隋朝的颜之推还会遇到什么?
(未完待续)
五
隋文帝杨坚与太子杨勇父子,向颜之推表达了这个新兴朝代对文化的尊敬与热忱。“隋开皇中,太子召为文学,深见礼重。”
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自称“三为亡国之人”的颜之推,此时再也无意于官场,而是以兼通南北儒学,杂糅儒释道众学之长的学术积淀,凭借游宦南北朝胡汉多个政权,行踪遍及江南、河北、关中等广袤的中国土地所形成的丰厚阅历,本着“务先王之道,绍家祖之业”宗旨,来完成自己最后的著述。
这部大著就是《颜氏家训》。
因书名所导,后人往往将之简单视为一本训诫子孙后代的文学著作。其实不然。颜之推著述的出发点,是鉴于隋统一之后,南北儒学于交汇中产生的莫衷一是,无所适从,他从人生最浅显的安身立命讲起,进而引申到儒家精神的核髓,来树立正朔,打理此时南北儒学相互冲撞产生的种种不协调。
隋统一之后,由于南北学风不同,造成了如《隋书·儒林传》所说的学术混乱局面,“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说纷纶,无所取正。”甚至造成国子学考试之时,判卷博士无法对学生的策问来定是非。
同时,“爰自汉、魏,硕学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文武不坠,弘之在人,岂独愚蔽于当今,而皆明哲于往昔?在乎用与不用,知与不知耳。然曩之弼谐庶绩,必举德于鸿儒,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于刀笔。纵有学优入室,勤逾刺股,名高海内,擢第甲科,若命偶时来,未有望于青紫,或数将运舛,必委弃于草泽。然则古之学者,禄在其中,今之学者,困于贫贱。明达之人,志识之士,安肯滞于所习,以求贫贱者哉?此所以儒罕通人,学多鄙俗者也。”
儒罕通人,学多鄙俗,带来的后果十分恶劣。儒生为了一己名利往往抛弃道德,丢掉儒家向来所注重的人格与灵魂建树,背离传统儒家的精神。这中间就包括当时的众多大儒。
比如“然怀抱不旷,又啬于财,不行束修者,未尝有所教诲,时人以此少之”的刘焯;还比如“性躁竞,颇俳谐,多自矜伐,好轻侮当世”的刘炫,而且他最让人不齿的是,“牛弘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炫遂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后有人讼之,经赦免死,坐除名,归于家”;还比如开皇初年高祖征召的马光等六位儒生,“光与张仲让、孔笼、窦士荣、张黑奴、刘祖仁等俱至,并授太学博士,时人号为六儒。然皆鄙野无仪范,朝廷不之贵也。”
不难看出,当隋朝一统天下之时,号为名儒的儒生们,其道德与品行实难与大儒身份相辅成。
名为大儒的他们既然如此不堪,那我就坚决不以一张儒学学究的面孔临世,而是别出心裁,以一个严厉父亲或慈祥爷爷的面貌出现。而且,名义上是写给自己儿孙,教他们如何为学做人,实际是以正宗儒学训诫天下所有之人。
这就是曲有深致,这就是举重若轻。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序致篇》中就如此开宗明义:“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魏晋以来,所着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效,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
《诗经》有言:“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意思是,我非但要对面语之,还要亲提撕其耳。自己的后世子孙既不得见,如何能耳提面命呢?所以,一句“非敢轨物范世”的自谦背后,实则是颜之推欲“轨物范世”的真正用心。
匡正时弊,纠正儒风,以儒家正统观念为基调,对经历玄学改造和佛学变异后多有舛误的时学予以复原,从世道人心处细心打理,以廓清蒙尘积垢的儒学。
一部《颜氏家训》须得如此看,方能看出真谛和妙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