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辽阔的北中国,却以一种求贤若渴的心情,在等待着颜之推的到来。
不独是他,几位早就闻名大江以北的南梁硕学鸿儒,都在北方粗犷豪放的统治者心中留有极高的位置,此时,北方人正在用望穿秋水的目光向南眺望,恭候他们来临。
所以,当带着悲伤、绝望、惊惧、恐怖复杂心情的南方文人们在走进陌生的长安城时,他们会疑心自己难道真是以俘虏的身份被绳索牵系至此?
这太不靠谱了吧。
面前笑容可掬、礼数甚周的西魏最高统帅,怎么能和那些杀进江陵的野蛮入侵者划上等号呢?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不容置疑。两位先到这里的南人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比如王褒。这位识量淹通,志怀沉静,美风仪,善谈笑,博览史传,尤工属文,与颜之推同样祖籍琅邪临沂的梁朝名士,一到长安就受到了宇文泰超乎寻常的隆重欢迎。
《周书·王褒庾信传》真实纪录下了这个感人的场面:
“褒与王克、刘瑴、宗懔、殷不害等数十人,俱至长安。太祖喜曰:‘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又谓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于是授褒及克、殷不害等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常从容上席,资饩甚厚。褒等亦并荷恩眄,忘其羁旅焉。”
见面不是张口就训诫,尔曹要洗心革面,在新的革命阵营里好好改造自己,而是张口就喊舅舅,以晚辈之礼拉家常,这实在太意外,也太暖人啦。而且,授以高官厚禄,这怎么不让这些人感从心生,忘其羁旅呢?
而这些,在北方统治者那里做得又是极为诚恳,绝无半点临场演戏的成分。王褒在孝闵帝践阼后,被封石泉县子,邑三百户。到周世宗即位后,又特加亲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赋诗谈论,常在左右。寻加开府仪同三司。保定中,除内史中大夫。高祖作《象经》,令褒注之。引据赅洽,甚见称赏。褒有器局,雅识治体。既累世在江东为宰辅,高祖亦以此重之。建德以后,颇参朝议。凡大诏册,皆令褒具草。东宫既建,授太子少保,迁小司空,仍掌纶诰。乘舆行幸,褒常侍从。”
还比如庾信。这位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的南梁名士,在梁元帝承圣三年(公元554年)奉命出使西魏,但抵达长安不久,西魏即攻克江陵,他因此滞留长安。在西魏他格外受到尊崇,被“拜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寻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此时名义上虽然是元氏执政,但西魏政权的实际掌控人却是宇文泰父子,这父子俩“并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至于赵、滕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请托。”帝王如此礼敬,诸王与自己又混成了哥们儿,你说庾信的心中,会将这个国家当成灭我异族刻骨仇恨?还是用拥抱的姿态全身心投入?
再比如颜之推的弟弟颜之仪。这位幼小颖悟,三岁能读《孝经》。及长,博涉群书,好为词赋,深得梁元帝赞许的雅士,也在西魏攻入江陵之时被俘至长安。“周明帝以为麟趾学士,稍迁司书上士。武帝初建东宫,盛选师傅,以之仪为侍读。太子后征吐谷浑,在军有过行,郑译等并以不能匡弼坐谴,唯之仪以累谏获赏。即拜小宫尹,封平阳县男。宣帝即位,迁上仪同大将军、御正中大夫,进爵为公。”
……
兼容并畜,开放包容,以极大的虚心与诚恳,拜刚刚被自己用武力打败的人为师,向匍匐在地的被征服者讨教,这就是宇文氏对待来自被统治区文人的态度。
这一切又绝非故作姿态,拿拿样子,而是出于对汉文化由衷的倾心与皈依,是落后文明对先进文明的自觉靠拢。就像欧洲历史上的罗马帝国用征战与屠戮降伏了希腊,但粗野的罗马人却十分迷醉希腊文质彬彬的文化,最后在政体表现形式上,是罗马帝国统一了欧洲,而在文化层面,却是希腊文化席卷并风靡了欧洲。
这种甘心并积极为中原地区先进汉文化所化,有这种自觉意识的,在入主中原的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那里,不仅普遍,而且由来已久。
此前,最显著者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他不仅下令鲜卑族改为汉姓,禁说胡话,改穿汉服,而且积极从自身做起,改名拓跋宏为元宏,娶汉女为妻,将公主们悉数嫁与汉族大姓,范阳卢氏,一家之内就娶了3位公主。
听来,就让人感动。
那么,此时与西魏并峙的东魏政权,再准确说,前二者的各自衍生换代产品,北齐也会如北周这样如此对待中原文化吗?
有这样怯怯一问,完全是因为我们的主人公颜推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