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是个属于孔颖达的时代。
贞观6年,孔先生成为国子司业。一年后,迁太子右庶子,仍兼国子司业。他的学术地位也直线上升,“与诸儒议历及明堂,皆从颖达之说。”与魏徵一同撰《隋史》之后,他被加位正三品散骑常侍。贞观11年,“又与朝贤修定《五礼》,所有疑滞,咸谘决之。书成,进爵为子,赐物三百段。”
真是享尽崇荣。
再回过头来看看陆德明,就寒酸太多了。他此时担任的太学博士,据《新唐书·百官志》考证,其官职只是个六品官,所掌教的也只是五品以上、郡县公子孙,以及三品官员的曾孙。而孔颖达所肩负的国子司业,则为从四品,职责是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当天子视学、皇太子齿胄之时,负责讲义。举行释奠时,执经论议。
一个是太子右庶子,一个是为太子授经的老师,两位大师又可以在太子的东宫时常见面了。
但两人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以经授中山王承乾”的陆德明,虽然也走进东宫为太子授课,但充其量只是太子李承乾的临时性经典辅导老师,孔颖达的太子右庶子,则是太子的专职德育教师,负责匡正太子成长的大责。
国之储君成长如何,直接关系到帝国的未来统治,岂可小觑?英武通达的唐太宗,将太子李承乾的成长寄托于孔颖达肩头,其寄望之重无需言表。
可以回望一下,公元6226年玄武门兵变,李世民杀掉李建成、李元吉,自己立为太子,他让李渊为自己东宫配置的人员如下:杜如晦为太子左庶子,房玄龄为太子右庶子,虞世南为太子中舍人,褚亮为太子舍人,姚思廉为太子洗马。
那么,就该知道孔颖达此时的太子右庶子,职责有多重要。
然而,李承乾这个孩子又太不成器了。他似乎是匈奴大片看得太多,不光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而且非常热衷在生活中再现这样的场景,他经常“使户奴数十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橦跳剑,鼓鞞声通昼夜不绝”,而且还“好突厥言及所服,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辫发,五人建一落,张毡舍,造五狼头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使诸部敛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啗。承乾身作可汗死。使众号哭剺面,奔马环临之。”
这样一个孩子,放在今天应该保送进中央戏剧学院深造,将来成为影帝也未可知。孔颖达却知道,自己不是表演系教授,而是一个要为太子成长负责,为皇帝授命尽忠的大唐太子右庶子,于是屡屡犯颜直谏,规箴讽劝,极尽正直教人之道,太宗为此曾赏赐他黄金一斤。
屡劝不改,不如不劝,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就对孔颖达说:太子已经这么大了,何宜屡致面折?潜台词是,你一直这么当面指责他,等他当上皇帝,可没你好果子吃啊。孔颖达对曰:“蒙国厚恩,死无所恨。”从此,谏诤逾切,剀切愈至。
所以,后来因魏王李泰见爱于唐太宗,最终导致李承乾太子被废之后,东宫属官因教导不力全被黜退,独右庶子孔颖达、左庶子于志宁因平日里对太子面折庭争,规劝不止,而受到嘉奖。
贞观十二年,孔颖达拜为国子祭酒,成为掌管大唐文教礼乐典章制度的最高首长。
公元640年,贞观十四年,唐太宗亲临国学,参加祭祀孔子的释奠大礼,聆听了孔颖达主讲《孝经》之后,李世民盛赞他:“思涌珠泉,情抽蕙兰。关西孔子,更起乎方今,济南伏生,重兴于兹时!”
孔子再起,这是唐太宗对他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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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当然不会仅仅因为一场《孝经》讲座,就让李世民轻易发出如此至重至敬的赞叹。
这还来自李世民对孔颖达多年来的全面学术打量。其实,这也是整个大唐学术界对这位大师的审量。
可以绕开他与魏征编纂的《隋书》,也可以无视他与朝中诸贤共同修定的《五礼》,仅一部由他主编的《五经训义》,就让人高山仰止。
《五经训义》面世的背后,也有着政治与学术的双重背景。唐太宗大兴儒教,广开学门,使得举国上下,尚学成风。“是时,四方儒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俄而高丽及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诸国酋长,亦遣子弟请入于国学之内。鼓箧而升讲筵者,八千余人。济济洋洋焉,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随之,一个问题凸现其间,而且表现得越来越严重。
首先,经过长期动荡,刚刚统一的大唐,正如《旧唐书·儒学》中所说:“自隋氏道消,海内版荡,彝伦攸篸,戎马生郊,先代之旧章,往圣之遗训,扫地尽矣!”
其次,因为南北学人所治儒学面貌各异,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南学者,所读《周易》是王弼的,《尚书》是孔安国的,《左传》是杜元凯的。江北学者所研习的经典,《周易》、《尚书》则是郑玄的,《左传》则是服虔的,《诗经》则是毛苌的,《礼》也是郑玄的。这样势必造成南北学者各行方便,各从所好,让诸生在学习儒家经典时,感到莫衷一是,不知所从,出现了“师说纷纭,无所取正”的混乱局面。甚至在国子学考试时,博士都无法对学生的策问定出优劣。这就给沿袭隋朝科考制度,大举开设明经、进士科取才的唐朝,带来了诸多不变。
一张考卷,却有两种乃至N种标准答案,那如何判分?
大一统的唐王朝迫切需要重新整理儒家经典,整统南北之学,定于一尊,让学生有统一的教材,学有所本,让科考有统一的下判标准。更重要的是,出于大统一政权的政治、思想、文化建设的迫切需要,大唐朝也亟需整顿混乱的经学。
鉴于此,公元630年,贞观四年,唐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原因,诏令颜师古等人定《五经》,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
仍在这年,唐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原因,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
《五经正义》的卷数,因版本不同,说法各异。《新唐书》中说170卷,而今日来看为180卷。其中,《周易正义》14卷,《尚书正义》20卷、《毛诗正义》40卷、《礼记正义》70卷、《春秋左传正义》36卷。此书编定于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后又经马嘉运校定,长孙无忌、于志宁等增损,于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开始向全国颁行。自此,凡士人应明经科,均须诵习儒经,义理全据《正义》所说。
自此,《五经正义》成为标准范本,为后世儒生学习经典之圭臬,从而一霸南北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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