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历史总具有很大的或然性。
罗素就说过,1917年3月沙皇政府被推翻之后,假如某一个德国主管官员,不允许此时流亡欧洲的列宁回到俄国,那么改变俄国历史的十月革命是否还会发生?
同样,当雄才大略的亚历山大大帝带领他的铁甲兵团东征西讨,所向披靡,在横跨欧亚的辽阔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时,如果不是喜马拉雅山这道天然屏障阻挡,谁又能想象中国的战国七雄与之对决后的结局到底怎样。
南陈长时间偏安于江南一隅,也缘于一个偶然的因素。
当北周于公元577年覆灭北齐,此时江北、淮南之地已悉数归周。南陈政权摇摇欲坠之时,周武帝宇文邕突然病死,接班人周宣帝耽于荒淫,无心一统,这才使得南陈又苟延残喘了10年。
从而,也才有了陈后主登台表演的可能。
这位昏庸风流的短命皇帝,在浑浑噩噩的优游佚乐与醉生梦死中,大肆搜刮民脂,营造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达数十丈的楼阁,偎红倚翠,“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南史·张贵妃传》)。
在隋国大兵压境,危在旦夕之际,他竟仍怀拥娇娃,迷醉酒色,“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南史·陈后主本纪》)
终于,在公元589年,《玉树后庭花》成为唱给这个王朝的挽歌,陈叔宝被从躲藏的井中被狼狈提出,南陈宣告灭亡。
一派歌舞升平之中,一个个末代之主粉墨登场,穷奢极欲,恣意声色,最终都落得国破身亡。于年届不惑的陆德明而言,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南梁是个梦。但先辈的遭际,史书中所记,是那么确凿,历历在目。眼前真实发生的一切宛若历史倒流,又重新上演。南陈再度为梦,此痛何极!
万古长恨水,在我心中流。
就将“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慨叹留给唐朝的杜牧吧。
也将“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墙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的伤感留给宋朝的贺铸吧。
我只拾掇起伤心的往事,悄悄归去。
国亡之后,陆德明隐居乡间,过起了独对典籍,探赜索隐,枯灯一盏洞幽微,黄叶林下闲著书的学者生活。
但,扬显于天下的大儒声名,不会允许他在自家小院里一直如此逍遥。
(未完,待续)
三
说得不错。
杨广盯上了他。如同为自己所起年号“大业”都透露着好大喜功的气息,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甫一即位,就豪情满怀地向全国颁布自己以儒学为本的政治宣言:
“君民建国,教学为先,移风易俗,必自兹始。……朕纂承洪绪,思弘大训,将欲尊师重道,用阐厥繇,讲信修睦,敦奖名教。方今宇宙平一,文轨攸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诸在家及见入学者,若有笃志好古,耽悦典坟,学行优敏,堪膺时务,所在采访,具以名闻,即当随其器能,擢以不次。若研精经术,未愿进仕者,可依其艺业深浅,门荫高卑,虽未升朝,并量准给禄。庶夫恂恂善诱,不日成器,济济盈朝,何远之有!”
隋文帝杨坚在统一全国之后,意识到儒家思想才是立国之本,广招天下儒士,宠以爵禄,使得“四海九州强学待问之士,靡不毕集矣。”而且通过超擢奇秀,厚赏诸儒等系列国家行政手段,“京邑达乎四方,皆启黉校”,出现了“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儒雅之盛,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的儒学暂时性繁荣,但等到他垂垂老矣,人到暮年之时,却又“不悦儒术,专尚刑名,执政之徒,咸非笃好。”于是,在隋文帝仁寿年间,废天下之学,唯存国子一所,只留儒生七十二人。儒学又呈凋敝不堪之态。
十分想有番做为,而且事事搞得轰轰烈烈的杨广,决心重新振兴儒学,他要用教化大兴的声势,来为新兴的大隋政权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大业年间,“复开庠序,国子郡县之学,盛于开皇之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
隋炀帝广征天下儒生于洛阳,由门下省主持,仿照两汉之时汉宣帝石渠阁及汉章帝白虎观的故事,在洛阳举办大规模的儒学学术讨论大会。
一时间,硕学鸿儒、明经通籍之士从四面八方云集洛阳,他们聚集于此,为统一的隋朝政权添上教化大兴的浓墨重彩。一批名扬天下的大儒,如刘焯、刘炫、鲁达、孔褒,均出现在这里,他们以坛主的身份,彼此登坛执经,穷悬河之辩,相互论难问对,研儒学精髓,一时人文炳焕,蔚为大观。
这中间,来自一南一北的两个学人格外扎眼。
一位是来自冀州衡水的孔颖达,另一位就是来自苏州吴县的陆德明。最终,他们将以大师的身份,携手走进煌煌大唐。
在这次学术辩论中,陆德明以自己渊博的知识,深邃的见解,凌厉的辩才,依难反驳,摧折众口,显示了儒学大师的超凡学术造诣,“向与鲁达(鲁世达)、孔褒共会门下省,相酬难,莫能诎。”
辩论会后,陆德明被任命为国子助教,很快又成为越王杨侗的司业,入殿中授经。
20岁时就在南陈从事的国子助教,40之后在隋朝重新干起,这的确没什么,但做杨侗的老师却非同小可,因为杨侗是隋炀帝长子杨昭之子。公元618年炀帝于江都被杀后,就是他被王世充拥立即帝位,以傀儡帝王的身份为大隋朝站了最后一班岗。
杨广将皇孙交付给谁教育,可见这个人在他心目中之重。
早在21岁时为行军大元帅率兵攻打南陈的时候,杨广就一定将陆德明这个名字深深镂刻在了脑海。
这不光是杨广善属文,喜文赋的缘故,更由于当时北人对南学由来已久的普遍性钦敬。
南梁的王褒入周,北方贵族开始学习并效仿王褒书法,原来被称颂的北方学人赵文深之书法遂被摈弃,赵文深知道潮流难挡,遂也改习王褒书法。
南梁的庾信归周,北周诸公碑志皆请托以其手。北齐的高欢也曾这样说过:“江东有一吴儿老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杜弼传》)
那么,领江南学术风骚的陆德明,在杨广治下的隋朝受此礼遇,自然是情在理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