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西方文学史的源头,是煌煌史诗《伊利亚特》;文学在东方的始发站,则是《诗经》。
有意思的是,《伊利亚特》恢宏铺排和热情讴歌的主题是战争。英雄的武威,征伐的酷烈,是盲人荷马的落笔点;而《诗经》娓娓歌吟并喁喁倾吐的,则是闺中的爱怨,倚门的惆怅,对暴政的不满。
前者是马蹄橐橐,兵戈交鸣;后者是清思悠悠,爱恨情长。二者主旨和意趣之异,全在这里。
注意,这是一个微妙的结点。
其实,赋予《诗经》教化意义的首创者正是毛苌。
《毛诗序》就明确地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诗大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云云,正是指诗歌的一种自上而下的教化作用。认为政治与诗歌既然是不可分的,那么时代政治之盛衰自然对诗歌发展产生极大影响,因而提出了“变风变雅”之说。
所以,毛公对《关雎》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侧”有了“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的解释。这种解释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自我想象,有着很大的随意生发性,但却合乎了统治阶层正心化民的作用。
《诗经》写作手法尚比兴,即就眼前事物指点陈述,引譬连类,可以激发人的情趣志愿,故《诗经》内容多为为人处世、民风世道等基本人伦和社会规范的讴歌或讥刺,通过读它则可观于天地万物,也可反观内心,在明礼知节中,学会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通可以群,但群而不党;穷可以怨,但怨而不失其正。《周南》、《召南》是《诗经》十五国风的前两部分,其内容更是基本的人伦常理。如著名的《关雎》,以即目所见、倾耳所闻的当前实际景物,做为抒发思想感情的媒介,顺带产生了联想,可以承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诗人眼前实景,由一对河洲之上互相依偎唱和的水鸟,托起未婚青年寻找淑女以为配偶的比兴。事难显陈,则托物连类,理难言罄,辄借景引怀。
此所以读《诗三百》,先须通训诂,明诗旨,始能领会诗情。
在儒家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中,《诗经》占据着不可替代的至大至伟地位。薄薄一部《论语》之中,孔子对《诗经》的直接评价就达到七、八次之多,他对《诗经》的赞誉之高,看待之重,倡导之切,都让人为之侧目。不独如此,在他与弟子的闲居言谈里,他转述与引用《诗经》更为常见,可以说比比皆是。
《毛诗序》说:“《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一语道破天机。
因而,毛苌在身后受到了历代官方的大力推崇。元代,河间在崇德里毛精垒建起毛公书院;明代,遗址上重新建起祠堂,供奉毛公;清朝乾隆又特遣重臣为毛公致祭。
如今,毛公祠更是规制宏大,气度庄严。来自遥远赵地的毛氏叔侄在森柏苍翠、香火缭绕中,每天都接纳着来自四面八方之人的瞻仰与崇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忽然又想起了替佛罗伦萨永恒照料着它的游子但丁的拉文那。
河间,谢谢你!替邯郸人照料着它的不归游子,替所有中国人照料了一份充满诗意的源头文化。
(本文毕)
陆德明:兼容并蓄的学术典范
凡为英姿勃勃、盛明博大的时代,必然有着异乎寻常的开放胸怀与包容气度,其精神质地中没有抠缩、拘谨、狭隘和禁忌,有的是兼容并蓄的爽朗大度,吐纳万千的雄浑气象。
古罗马就是这样。它一方面用武力残暴地征服了希腊,一方面又怀着无限的敬意,将希腊人所信奉的诸神小心翼翼地请到自己的万神庙中,躬身膜拜,虔诚祭祀。
于是,希腊的地母神德米德变成了罗马的谷神塞利斯,万神之神宙斯变成了朱庇特,天后赫拉变成了朱诺,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成了维纳斯,罗马的神几乎全为来自希腊奥林匹亚山上诸神的翻版。
所以,罗马诗人贺拉斯可以这样不无骄傲地咏唱:“希腊被擒为俘虏,被俘的希腊又俘虏了野蛮的胜利者。”在让自己醉心的希腊文明面前,他没觉得自己低下头做一回对方的俘虏这有什么难为情。
马克思改造了诗人的话,将之用在他的《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文章中:“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
这条规律同样适用于公元6世纪的中国。
当北方的大隋政权终于在公元589年灭陈,实现江山一统之后,做为胜利者的北方统治者,在学术上却弯下谦恭的腰,向南学投去臣服的诚恳目光。隋朝儒学,不是较多承继了汉学传统的北学来顺理成章地统一南学,而是诞生于亡国之地的南学,反过头来以正朔的地位对北学实现兼并与改造。
这便是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所感叹的:“学术随世运为转移,亦不尽随世运为转移。隋平陈而天下统一,南北之学亦归统一,此随世运为转移者也;天下统一,南并于北,而经学统一,北学反并于南,此不随世运为转移者也。”
学术不随世运而转,实赖于少数几个精英的个人巨大学术影响与高度人格魅力。其中的一位最为显著,他就是陆德明。
在他之前,是以颜之推为代表的庾信、王褒等一批由南至北的硕学鸿儒,他们通过自己的种种努力,已经让北人领略到南学的风采。
到他姗姗而来,从南陈的建康徐徐走入隋朝长安,然后打开他所撰著的厚厚一摞《经典释文》,北方的学者们立刻为之倾服不已。其间的感慨,也许正如清人卢文弘在重刻《经典释文》序言中所道:“此书辟经训之余畲,导后人以途径,洗专己守残之陋,汇博学详说之资,先儒之精蕴赖以留,俗本讹文赖以正,实天地间不可无之书也。”
深悉儒经,同时兼通释老,长于析名辩理,这是陆德明身上展现的南学特征;遍释群经,重视经学笺注,文字训诂音韵,名物考证,这又是他身上所展示的北学特点。
这样一位通晓儒家群经,旁涉佛老,学兼南北的大师,恰恰出现在隋朝统一后的南北学术碰撞历史现场。那么,他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学术风向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