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每一个大师的身上,都打着他所处时代的深深烙印,并吐露着在他身后即将到来时代的信息。
马融,前垂绛帐,后陈女乐,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他用这种于于现实政治高压之下首创的极端人生姿态,表达对面前这个豺狼当道、是非颠倒、祸从天降的世界的深深厌恶,同时传递了游历宦海、浮尘浊世经年的他,已经精疲力尽,形神俱废,世间万千景象均化为心中的彷徨无着,只求在迷醉中逃离现实的重压,从而,便渐次冲破礼法道德的禁锢,走向蔑视礼法、任诞放达之路。
从马融身上,不仅透露了东汉中后期政治黑暗的时局,甚至还泄漏了东汉中后期整个社会思潮向玄学潜行的密码,他的身后,是一个政治生态更为惨烈,文化思潮倍加活跃的大时代,那就是魏晋风度。
刘献之,“每讲《左氏》,尽隐公八年便止,云义例已了,不复须解”,他“每每叹道:嗟乎先达,何自觉之晚也!”
不依陈说旧义,笔下新义缤纷,注重领新悟异,追求发自心胸,冀求弟子心悟,不重书本传授,这些尽管是表现在他个己身上的全新教育方式,但却清晰透露出北朝儒学的整体学术风向转变,即佛学向儒学的渗透与融入。
刘献之治经和传经授业的基本态度是,强调领新悟异,重在发凡举例。仔细分析这种治学特点,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佛门之中的佛典传授之法。
南北朝之时名僧讲解佛经,重在阐扬佛经基本思想,而不拘泥于具体字句。比如东晋的支遁,“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慧远“常欲总揽纲维,以大法为己任。”道庄“讲《法华》,直叙纲致,不存文句。”
吴康僧会在《法镜经序》中说:“夫心者,众法之原。”《续高僧传》之中,罗云“讲四经三论各数十遍,不于文外别有撰述,皆心思口演,冰释理顺。”
可见,刘献之的治经授业,恰恰也是重“心法”,与佛门讲传路数有着同一机杼。
从刘献之的言行里,不仅流露出浓郁的佛家顿教色彩,而且明显看到其受到了佛家心论的巨大影响。
此时,拜佛唪经,写经造像,建塔立寺,广修福田,不独是南朝特有的现象,北朝也迎来了佛教大发展大繁荣的春天。当长江以南的佛学与玄学渐渐靠拢,逐渐融合之时,北方的佛学也在与儒学悄悄牵手,互相渗透。
始于北魏道武帝,北魏诸帝开始信佛,礼敬沙门,中间虽经北魏与北周两位武帝灭佛,但因其牵涉具体政治,而非关涉意识形态,所以短暂的经像毁地、僧侣出门之后,又是佛学复兴,寺庙林立,信徒云集。
帝王的奉佛拜释,使得学术领域中儒佛并行,而且佛儒学者相互参研对方学术经典。具体表现有二:
一是佛教高僧努力学习儒家经典,运用儒家经典来解释佛学奥义,弘倡佛法。当时著名高僧释道宠、释道范俱出自大儒熊安生之门。而兖州僧人昙衍、定州僧人灵裕,甚至都是由儒生出的家;
二是儒者好佛,儒学大师积极研究佛学经文,甚至亲自注解佛经,渐开孔释并弘,儒释道兼修的学术风气。比如“雅信佛道,时设斋讲,好生恶杀”的高允,“崇信佛法,礼拜讲诵,老而愈甚”的崔光,“学综诸经,多所治诵,兼读释氏”的李同轨,“少而好学,兼综经史,尤好释典,善谈义理”的裴植,“性好释老,亲升讲座”的裴粲,“时与沙门讲论,或分胄达曙,而心力无怠”的徐纥等等。
身为大儒,刘献之自然也侧身于这个行列之中。这便是他临终时,尚在注《涅槃经》的原因。
其实,有如此治学讲经特点的不光是刘献之一个人。
同时期大儒张吾贵,《北史·儒林传》说他:“与献之齐名,四海皆称儒宗。每一讲唱,门徒千数。”唱,本为佛门传授释典之法,也即《高僧传·唱导论》所说的“宣唱法理,开导众心。”儒师传授儒家经典用佛门专用“唱”法,可见佛学浸染儒学之深。
另一位稍晚于刘献之的大儒徐遵明,年轻时曾师从王聪,一年后离师门而去,投到张吾贵门下,然而不过数月,向同学抱怨完“张生名高而义无检格,凡所讲说,不惬吾心,请更从师”,再次离开,又来到孙买德门下求学,一年之后,离意又起。同学劝他,“君年少从师,每不终业,如此用意,终恐无成。”徐遵明却指着自己的心窝说:“吾今知真师所在矣,正在于此。”最后,他来到唐迁这里,居于蚕舍,读《孝经》、《论语》、《毛诗》、《尚书》、《三礼》。不出门院,凡经六年,时弹筝吹笛,以自娱慰,终成名儒。
徐遵明的求学之路,张吾贵的讲唱之法,当然有时代学术思潮的影响,但我更愿意认为,他们深受了刘献之的影响。
徐遵明的“真师所在”,也即刘献之的“义例已了,不复须解”,他们与在《五柳先生传》中散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陶渊明,有着相同的旨趣。只不过前者将之融铸于自己的治学事业中,后者将其贯穿在自己的人生态度里罢了。
可惜的是,后世的人们只知道行走在江南烟雨迷朦中的那位诗人,而无识端坐江北朗天阔地中的那个学宗了。
(未完,待续)
六
宋朝的林同曾写下厚厚一卷孝诗,其中有献给大儒刘献之的一首,“百行孝为首,诸人傥未知。下帷空自苦,蹑履竟何裨。”
诗人在嗟叹俗众昧于大师时,他是否自己真正明白了大师?
而在大师那里,他只管一袭斗笠蓑衣,屹立在自己泛舟的学术长河里,隐身于芦苇丛中,一心做好自己的摆渡职责,完成肩负的继绝学、传斯文、流余响、开新风大任。剩下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是个称职的艄公。
是刘献之,于南朝儒学出现重大危机之时,他以儒宗的身份站定于北朝,虽置身兵乱,犹励志苦学,笃志经史,旁综博采,兼涉佛道,不仅完成了儒学经典的传继,而且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学术时代。
你看,在他身后,儒释道三教合流的隋唐学术天空,已经隐约露出了晨曦。
(本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