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南齐的范缜,为重新确立儒学宗主地位,以斗士的面貌,孤军奋战,高举反佛旗帜,在鸡笼山上与萧子良等西邸八友,面红耳赤,侃侃而辨时,北魏的刘献之与众多北朝儒师一样,延续着两汉以来儒家一脉相传的作风,正悠闲地在河北饶阳开馆授徒,掩扉读书,伏案著述。
一南一北两位儒学大师的个人学术境况差异,却又正好折射了他们分居的南、北儒学整体学术局面的不同。
先来简单梳理一下此时的历史脉络。
公元316年8月,匈奴汉国刘聪攻破西晋长安,以晋愍帝司马邺口衔玉璧,赤膊牵羊,抬着棺材出城投降为标志,西晋灭亡。这一消息传到南方,司马睿在西晋惠帝八王之乱中衣冠南渡的北方大族势力拥戴下,于公元317年即位,开始了东晋104年的偏安历史。
北方则进入纷乱扰嚷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相继入主,中国北方陷入五胡乱华的大混乱时局。史界公认,以304年刘渊称王始,以439年北魏灭西凉终,此时期为五胡十六国。
公元420年,东晋末代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被迫禅位,刘裕的刘宋政权取而代之,东晋灭亡,自此长江以南地区进入宋、齐、梁、陈的南朝时代;与之对应,江北进入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的北朝时期。
令人颇感差异的是,承接着中原“衣冠”,礼乐制度更为详备,且一直为汉人统治的南朝,其儒学发展与兴盛之状,相较与少数民族入主的北朝,却是大大的不如。
一个反映在史书中的显著例证是,《宋书》、《南齐书》中均无《儒林传》。
在《范缜:在释学包围中罄悬河之辩》一文中,笔者已经述及因在大战乱之后衣冠南渡,偏安江左,东晋的统治者及士层人物于气喘吁吁,惊魂稍定之后,已经弃绝了儒家向来倡导的经世之志,渐渐兴起的是厌世之思,或承魏晋余绪,崇尚虚无,耽于酒色,托心老庄,清谈成风。
《北史·儒林传》对南朝儒学所下的总评是:“自元嘉之后,宇内分崩,礼乐文章,扫地将尽。”
南朝起始政权刘宋王朝,将儒学从独宗位置上拽下,与玄、史、文学并列,且列为四科之末,这大大削弱了儒学的地位。此时,废经罢学,去儒尚虚,“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三德六艺,其废久矣!”
南齐之时,儒学再衰,佛学渐盛,《南史·儒林传》说:“以迄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功课末博,建之不能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大道之郁也久矣乎!”
南梁时期,梁武帝虽然深悯儒学走向衰落,在天监四年,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又下诏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学受业,武帝亲屈舆驾,释奠于先师先圣,申之以语,劳之以束帛,使得儒学暂时性出现“济济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的昙花盛开局面。但他很快在公元504年下诏,正式宣布佛教为国教:“大经中说道有九十六种,唯佛一道,是于正道;其余九十五种,名为邪道。”一时朝野上下,信佛成风,虽经范缜单枪匹马的努力,起而据理力争,但终究改变不了儒学沦落的局面。
到南陈时,“及陈武创业,时经丧乱,衣冠珍瘁,寇贼未宁,敦奖之方,所未逞也。天嘉以后,稍置半官,虽博延生徒,成业盖寡,其所采缀,盖亦梁之遗儒。”
相对于五经废弃,儒学凋敝的南朝,北朝儒学则显出另外一番葱茏碧翠、生机盎然的学术气象。
自晋惠帝永兴元年,公元304年,刘渊称汉,到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公元439年,统一北方,整个长江以北的中国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始终处于民族纷争的大混战状态。及至北魏统一北方,南北依然分治,直到隋朝政权建立,南北获得统一。这期间数百年历史中,儒学不仅在北朝基本上始终占据意识形态的话语霸权地位,而且其所承继的儒学精神也较南朝更为纯正。
有赖于两个因素:
其一,是北方世家大族的私学兴盛。
《魏书·儒林列传》载:“自晋永嘉之后,运钟丧乱,宇内分崩,群凶肆祸,生民不见俎豆之客,黔首唯睹戎马之迹,礼乐文章,扫地将尽。”战乱频仍,时运乖戾,生民流离,哀鸿遍野,这似乎已经不是读书注经的时代,然而,儒学自身的坚韧与自守性能,使得儒学走向民间,走向私学,所以,“契之所感,斯道犹存。高才有德之流,自强蓬革,鸿生硕儒之辈,抱器晦己。”
北朝经学的复兴,有赖以北方世家大族的私学。这其中就包括中州地区的河洛私学、凉州的河西私学,北魏统一中国北方之后,便是在此私学基础上继而发展的官学。
其二,是北方统治者对汉文化的格外倾心。
自五胡十六国至北周,历代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几乎无一例外,自觉重视汉文化,倍加推崇儒家经典的经世致用作用。
这中间的重要原因是,从白山黑水、大漠孤烟或广袤草原上走出的粗鄙的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当他们骤然走进陌生的中原宫殿,感受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华夏文明,在敞轩高堂里成为主宰之后,忽然发现自己除了骠悍与勇猛之外竟然一无是处!不仅无法从精神层面统领这些战败区的人民,不懂国家政权的创设、运行和管理,甚至还无法安稳胜利后居功自傲、粗野无礼的那帮乱糟糟的早期弟兄。
这的确是个问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