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将我流放,是你的权力,宣讲无神论,却是我的责任!
就在梁武帝正式颁布佛教为国教的次年,公元505年,远居岭南流放之地的范缜,面对这个疯狂皇帝将整个国家带入疯狂佞佛的荒唐之举,不顾自己为戴罪之臣的身份,愤然而起,再次祭出他的《神灭论》大旗,无情挞伐佛教的虚枉、祸害与流毒。
大僧正法云上书梁武帝,说范缜所著《神灭论》,群僚百官此时尚不知道它的具体观点,流毒还没影响开,先以奏闻,意思是想通过最高当局,用钳制手段将范缜思想予以歼灭。
萧衍没有采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也许是萧子良的榜样作用在前,萧衍此时也显示了他的超人雅量。他将范缜召回建康,授以中书郎和国子博士,目的当然不是宽宥范缜,而有着更深刻的用意。
就像金庸笔下常出现的高手对决。先让对方养好伤,吃饱饭,然后召集来天下看客,再漂漂亮亮将对方打到,从而证明我独步武林,天下无敌。
萧衍用的正是这个套路,先将范缜释放出来,放在一个应有的靶位,然后借用学术论辩的冠冕,群策群力,集体声讨,最后将这个反佛异端彻底掀翻,从而确立佛教的不二地位。
为此,梁武帝先是颁布《敕答臣下神灭论》诏书,下达了围剿神灭论的全国性总动员令。诏书中,他旗帜鲜明地提出“观三圣设教,皆云神不灭”的基本论调,斥责范缜“不求他意,妄作异端,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然后,他又极其虚伪地将这次围攻打扮成学术辩论的模样说:“欲谈无佛,应设宾主,标其宗旨,辨其长短,来就佛理以屈佛理,则有佛之义既踬,神灭之论自行。”
所谓“设宾主”,是当时文论的一种题材,采用一问一答,具有极强的针对性,辩解与责难更为明确。
范缜没有退缩,相反,他将之视为对方为自己所搭建的宣传神灭论的一个影响更大的舞台,因而豪气沛胸,斗志昂扬。
因此,他将《神灭论》修改为“设宾主”的一问一答文体,共设三十一个问答回环。《梁书·儒林传》中全文刊载的《神灭论》,即是他此时修改后的作品,《梁书》作者错误地将之说成是与萧子良论辩时的产物。
他从“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立论,指出形体是精神的质体,精神是形体的作用,两者不能分离。
继之,他以“利之于刃”比喻“神之于形”,以“木之荣枯”及“丝之变缕”,比喻人之生死精神的对立统一关系。辩证地认为人的生死,必是先生后死;木的荣枯,必是先荣后枯,顺序不可颠倒,事物的变化有突变和渐变两种形式,“有欻有渐,物之理也。”
值得指出的是,在范缜之前的此类争论中,无神论者在人的形体与精神的关系上,始终没有逃脱“薪尽火灭”、“烛灭脂尽”的狭隘指代范畴,范缜却因其有着更为雄厚的自然科学知识做后盾,因而在论证中汲取了更多的自然素材。而这种取材类譬,无论从逻辑史上还是自然认识论高度上看,都有着极为崭新的意义。
最后,他以“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指出佛教于政为害,于俗为蠹,在思想上是愚弄,在经济上为堕游,在国防上为失败主义,在伦理上是弃亲绝嗣,十分有害。
为了协助梁武帝赢得这场世纪之辩,相当于欧洲基督教中红衣大主教身份的大僧正法云,写下《与王公朝贵书》,号召公卿大臣,朝野僧俗,一齐上阵,集体声讨这个异端。
一时应者云集,前来响应,先后向范缜发难者有64人,共有75篇讨伐范缜的文章。组成声讨范缜的强大声浪队伍中,就有当年西邸中交游的沈约,甚至还有与范缜一直交往甚密的从弟萧琛。
这让人想起上世纪50年代,大陆学界狂轰滥炸,集体批判胡适的风潮。当时,远在美国的胡先生面对大陆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攻击与谩骂,只是在书房里独自苦笑。
面前是以元首、重臣、名僧乃至好友组成的强大反对阵营,自己这方却是形单影只,茕茕孓独,孤立无援。但范缜没有苦笑,也没有退缩,更没有胆怯,而是以一个平静的斗士形象,冷静出现在双方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自己辩席上,来进行这场纯属一个人面对一个国家的战争。
他依问回答,据理力争,深厚的自然科学认知,高超的明理思辨哲学基础,加上卓越的逻辑水平与超凡的口才,使得他侃侃而论,应对自如。就连萧琛都在他的《难神灭论序》中心悦诚服地说范缜,“辩摧众口,日服千人”。
面对那些只是扣以“背经”、“乖理”、“灭圣”、“离道”的生硬帽子,毫无名理价值的指责文章,他一概不屑回答,而只对上书皇帝并得到梁武帝嘉许的东宫舍人曹思文的文章,分条缕析,针锋相对,予以揭批。宾主往复诘辩两个回合之后,曹思文自认服输,他说自己“情思愚浅,无以折其锋锐。”
范缜以一个胜利者的形象,最终出现在南梁的神灭论辩台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