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于一头狮子而言,它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沙漠步步逼近,滚滚而来,生存的草原日渐退化。
对于一位儒学大师来说,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儒学走向末路,所从事并敬仰的学术田野榛葛遍布,荒草凄凄。
儒学的整体性滑坡与式微,在范缜成长的南朝宋、齐之世,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梁书·儒林传》准确概括了宋齐之时南朝的儒学现状�
从西晋、东晋一路走来的南朝,经历了太多的战乱与杀戮,先是西晋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继而是晋室颠簸,衣冠南渡,除了东晋内部扰嚷不息的叛乱与杀伐外,更是与长江以北的北朝无休止的旷日持久战争。
在长达104年的东晋王朝及历时60年的刘宋政权下,除了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元嘉之治”,人们几乎一直生活在战争频仍,重赋厚敛,四野凋敝,民不聊生之中。
翻开中国文学史,写于此时的诗行,充满了无尽的愁苦、绝望、忧惧与感伤: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流离称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
做为精英阶层的士人,他们从悲苦的思想深处,或渐渐生出厌世之思,而绝经世之志,或托老庄之虚无与通脱中寻求解脱。因而,会自觉承魏晋玄学之余绪,谈玄嗑药,沉迷酒色,寄情玄虚。
一个干戈不息、动荡不安的社会,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自魏晋正始年间,何晏、王弼崇尚“贵无”,援道释儒,将儒学玄学化,阮籍、嵇康沿着这一学术走向,走至极端,他们提倡无为自适,公然驳斥儒教,祭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大旗,虽后经向秀、郭象、裴頠等人用“儒道合一”思想齐一儒道,做出种种挽救性的努力,以调和儒教与自然的关系,但儒学自两晋走入南北朝时,已然呈现出一派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颓势。
《北史·儒林传》对南朝儒学所下的总评是:“自元嘉之后,宇内分崩,礼乐文章,扫地将尽。”到齐、梁之时,举国已经是废经罢学,去儒尚虚,“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三德六艺,其废久矣”。
刘宋年间的范缜,他所体会的正是这八个字——礼乐文章,扫地将尽!
这还只是儒学在民间的困境。
元嘉十五年,宋文帝刘义隆开馆于鸡笼山,分立玄、史、文、儒四学。儒学不仅从惟我独尊的意识形态话语霸权位置上跌落,让位于本为儒学演变而成的玄学,而且还侧身于本属儒学学习内容的史学、文学之后。连宋朝的司马光读史到这里都为之吹胡子瞪眼睛,怒不可遏,他在《资治通鉴》大发牢骚:“然则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余事,至于老、庄虚无,固非所以为教也。夫学者所以求道;天下无二道,安有四学哉?”
身临其境,以儒学传继者自命,心有所任、肩有所负的范缜,又该是怎样一种忧愁与郁结之态呢?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歌中是这样唱的。
杜牧《不寝》诗云,“到晓不成梦,思量堪白头。多无百年命,长有万般愁。”
愁苦与忧心能让青丝染霜,乌发皓白,29岁的范缜尚不到而立之年,却已是发白皤然,形同翁媪,乃作《伤暮诗》、《白发咏》以自嗟。字字含愤,句句诉幽。那不是王维“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的叹老嗟衰,也不是杜荀鹤“几人乱世得及此,今我满头何足悲”的感时伤世,而是对大道沉沦,儒学萎靡的椎心之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