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缜:在释学包围中罄悬河之辩
在世界科学史上,曾有一场非常著名的辩论。它就是发生在1860年6月30日牛津大学自然博物馆的进化论辩论。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伦敦面世后,立刻轰动了整个英国,反对的声浪此起彼伏,以教会为主要力量的传统势力对之进行大肆讥讽与谩骂。久享盛名,且口才出众的牛津大主教威尔伯福斯为此要举行公开演讲,对进化论进行挞伐。此时,腼腆的达尔文躲了起来,年轻的科学家赫胥黎却径直走上前台,向大众宣布:我是达尔文的斗犬。最终,赫胥黎以其超凡绝伦的辩才,凛然一切的气势,最终战胜了庞大的教会势力,使进化论巍然矗立,风行于世。由此,达尔文与他的《物种起源》开始名声远播,进化论思想得以席卷英国和欧洲大地。
而远在牛津之辩发生1400多年前,公元5世纪的中国建康也见证了一场旷世之辩。而且,无论辩论双方力量对比之悬殊,唇枪舌剑往来之激烈,影响波荡之巨大,以及话语回环之精彩,这次辩论都远远超过了牛津之辩。
这位辩友叫范缜,他的辩题是神灭论。
与站在牛津大学自然博物馆讲坛上的赫胥黎相比,单枪匹马、孤身奋战的范缜,他背后没有达尔文,身旁也无胡克、亨斯洛这样的盟友;站在他对面的,又绝非威尔伯福斯这样的一个大主教!
他第一次辩论,对手是南齐竟陵王和一帮当时名士;第二次则面对的是梁武帝率领的名士高僧与王公朝贵,共有六十四人之多。
看云自与高士齐,横槊不让大王雄!他沉着应对,出语绵密,妙譬联翩,言精旨远,前后命题相生互用,根据与归结递嬗而前进。辩论成绩也着实让人咂舌:在第一次辩论中,他使得“朝野喧哗,子良集僧难之而不能屈”,第二次辩论中,则“辩摧众口,日服千人”。
他不为别的,只为捍卫渐趋式微的儒学,挽狂澜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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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说范缜之前,先来谈谈另外一个人,范缜的老师刘瓛。
刘瓛为南朝宋齐之时一代大儒,淡泊宦途,轻视名利,性拙人间,不习仕进。《南史·刘瓛传》中说他:“姿状纤小,儒业冠于当时,都下士子贵游,莫不下席受业,当世推其大儒,以比古之曹、郑。性谦率,不以高名自居之。”
齐高帝践阼后,曾在华林园亲切接见刘瓛,向他询问治国之道。听了刘瓛与他身量一样简短的话语之后,齐高帝竟然为之感慨地说:“儒者之言,可宝万世!”
齐高帝想让他任中书郎、兼总明观祭酒,不干;继而,又想让他担任豫章王骠骑记室参军、步兵校尉,他再次摇头。面对最高统帅频送的秋波,他并不领情,坚持做他的彭城郡丞,一个芥子大的卑微官职。
也许,战国时的那个傲岸的漆园吏的精神之灯始终烛照着他。《庄子·秋水》言: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也坚持曳尾于涂的刘瓛,在永明初年又受到竟陵王萧子良的殷切邀请,请他为征北司徒记室,刘瓛再次坚拒,并为此向竟陵王身边的人写信表白心志。
很像听到山涛举荐自己代职后愤然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嵇康,刘瓛的这封信虽然态度鲜明,但陈词却更为从容,语调也更为平和。他说自己天性“生平素抱,有乖恩顾,性拙人间,不习仕进”,而且“量己审分,不敢期荣,夙婴贫困,加以疏懒,衣裳容发,有足骇者”,早年就“益不愿居官次废晨昏也”,更何况如今“既习此岁久,又齿长疾侵”,哪里还能厕身于他人幕僚?最后他声明,自己这样做“本无绝俗之操,亦非能偃蹇为高”,只是性情使然。
只将波上鸥为侣,不把人间事系心;傍岸歌来风欲起,卷丝眠去月初沈;若教我似君闲放,赢得湖山到老吟!
其实,透过他的言行可以充分看出,充溢在刘瓛骨子里的绝俗之操,那是不损胸前一片天的极端自尊与自守。
齐高帝数次口头敕令刘瓛入宫,然而刘瓛认为这不是正式诏见,所以未尝到宫门。
他还有一个癖好,出门拜访他人时,身后总跟着个扛板凳的学生,虽然没有刘伶那样身后跟着个扛铁锹的小厮,喊着口号“死便埋我”那样拉风,但依然十分枪眼,引人注目,“诣于人,唯一门生持胡床随后。主人未通,便坐门待答。”
我想,他此时“诣于”的人,一定不是如他一样的寒士,所叩响的,应该是达官缙绅的高门阔第的门环。不能不来,又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屈尊,那就自带板凳,暂时安坐下自己凛然的身影。
他家住于檀桥,有瓦屋数间,因年久失修,“上皆穿漏,学徒敬慕,不敢指斥,呼为青溪焉,竟陵王萧子良为此亲往修谒。”这种作风还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时期,“兄弟三人共处蓬室一间,为风所倒,无以葺之。怡然自乐,习业不废。”
后来,对刘瓛深表敬意的萧子良,表奏齐武帝为刘瓛立馆,皇上将杨烈桥故主第慷慨赠送,生徒皆来祝贺,刘瓛却皱着眉说:“室美岂为人哉,此华宇岂吾宅邪?幸可诏作讲堂,犹恐见害也。”
果然,没等到搬入,刘瓛即染疾,并最终死去,此为公元489年。刘瓛病中,萧子良派已经在自己手下为官的范缜,“将厨于瓛宅营斋”。就是这次潜心为老师“营斋”祈福,最终却无奈目送老师远去的事实,导致了范缜在著名的西邸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辩论。
狷介孤傲、不求荣进的刘瓛走了。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前辈大师的影子,那是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的郑玄。从他身上,同样也可以推断一个晚辈弟子的行为走向,这个人就是范缜。
刘瓛对范缜影响极为深远,有着指路明灯与榜样人格的双重作用。前苏联的加里宁这样说过,“教育者影响受教育者的不仅是所教的知识,更重要的还有他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以及对世界的态度。”
刘瓛对范缜的影响之大,我们可以在后者一生的行状中看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