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曾在大白天打着灯笼,在街上寻找上帝。隐藏在他充满荒谬的行为艺术背后,是他要告诉世界的一个严肃命题:上帝只是个形而上的假设,不会存在,也无处可寻。
向秀也有用来表达自己面对世界态度的独特行为方式——打铁,或者浇园。
《晋书·向秀列传》载:“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
——于是,那把沉重的大锤抡起来了。
面庞黝黑,炉火熊熊,蹲踞的向子期紧夹火钳,扬臂举锤的嵇叔夜打铁叮当。两个文静的书生,此时是树下一对赤膊挥汗的铁匠。
打铁是为了“以自赡给”,贴补生活吗?
是,也不是。他们锻造的是铁器,同时也是在锻造内心。风箱叭嗒,火星迸溅,风箱鼓出是无意用世的决心,铁锤下溅出的更是他们离世远遁的政治立场和人生态度,还有就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生存。
海子,那个将自己生命丢在铁轨上的年轻孩子,曾在一首诗中这样说,“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喊的语言”。
既然不能呼喊,那就默然。所以,向秀与嵇康,相对欣然,旁若无人。乃至此时已贵为高官的钟会远道慕名而来造访时,那把高傲的铁锤依然举落不停,打铁之人对客人丝毫不加理会。
彼此无言。难堪的长久沉默过后,在钟会离开时,嵇康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答者悻悻:“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于是,山阳的那片菜地里出现了躬身劳作的向秀身影,好朋友吕安就忙碌在他的旁边。
阳光灼灼,大地滚烫,挥锸改畦,导水灌园。他要用战国时农家许行的作派,自食其力,藉此被肉食者所鄙的下贱行当,表明自己拒绝与统治者苟合的心志,向执政者坦露自己坚不合作的决心。
将挥汗如雨中的打铁与雅静悠然的读书,将裤腿沾满泥巴的灌园与焚香研磨中的搦管著述,这样充满审美地协调于一处,在力与美、动与静中,立体展示健康体魄与健康灵魂的读书人,在中国文人的行列中,向秀他们的身姿应该说实属罕见。
也许,这正是陆机诗中所说,“渴不饮盗泉谁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的一份苦心所在。在这出大力、流臭汗原属底层之人的生活劳作中,他恰恰彰显了自己不以俗务为怀的狷介形象。
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
相对于向秀,他身旁的朋友走得则更远,语言更逋峭,衣袂更飘扬,行为更夸张。
狂傲任诞,又谨慎韬晦的阮籍,在司马昭掌握朝廷大权之后,官为散骑常侍、关内侯,但做官于他而言,无非是他虚与委蛇、全身避害的权宜之计。所以,他的官不仅做得草率,而且十分疏浪。似乎总在以一副吊儿郎当的形象,执意要将自己游离出主流社会之外。
他向上要求要当东平相。骑着毛驴上任后,却马上叫人将官府的隔墙全部拆除;听到步兵校尉厨房里有美酒三百斛,又向司马昭提出去做步兵校尉,到了那里,依然不问政事,只与刘伶杯觥交错,相对滥饮。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他要用满腹浊酿麻痹自己,在痛苦中求得暂时的放松。他还要用这口浓烈的酒气,紧闭柴扉,拒绝一切。“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司马昭想与阮籍联姻,让阮家的女儿成为司马家的媳妇,阮籍为此大醉了整整两个月。长达六十天的熏天酒气,终于使得司马昭“不得言而止”。
钟会多次前来,想与阮籍探讨时事,目的是想在对答之间,找出阮籍语言中可攻击的地方,“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但在阮籍的一次次酩酊大醉中,他不得其问,最终无处下嘴。
高洁绝俗、刚直不屈的嵇康,在《述志诗》自道,“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从而将自己的人生定位于一种自由而自然的唯美之路。他的理想人格建立在“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两句响亮的人生宣言之上。所以,他批判虚情伪饰,追求任行适己,惊世骇俗地提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
正是这种真性沛胸,豪情满怀,宁愿与世有违,坚持独立操守的他,才会一而再地用绝交信方式,向昔日的朋友送去自己的愤慨与决绝。
公元261年,好友山涛由吏部郎迁散骑侍郎,举荐他续任自己旧职。闻听此事,他慨然写下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信中,他倡明自己的人生观,“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他认为自己的快乐,在于“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
若让自己失去这份快乐,那么“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然而,正是这篇充满书生意气的信件,让司马昭观之大怒,祸心骤起,并最终向嵇康举起了屠刀。
司马昭此时正在积极制造舆论,将自己打扮成周公,举着名教的幌子来为篡权夺位作准备。嵇康不但明确表示不与之合作,而且还非汤武、薄周孔,这就是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分析的:“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嵇康与何晏一样均为曹家的女婿,司马昭岂能容他活下去?这棵“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松树,司马昭早已将之视为了必须扔进火炉的一把劈柴。
机会终于来了。这就是嵇康写下的另一封著名书信,《与吕长悌绝交书》。
吕长悌即吕巽,他和他弟弟吕安都是嵇康和向秀的朋友。吕巽垂涎弟媳已久,一次趁家中无人时,将其奸污,吕安知道后,大为恼火。亏得嵇康在其中调解,兄弟二人之间抵牾才得以平息。事后,吕巽却反诬吕安孝道,虐待母亲,诽谤兄长。吕安因此系狱,嵇康听到之后,愤慨异常,为此愤而提笔,与吕巽之绝交,并挺身而出,出庭作证。结果,因此他被牵连下狱。
钟会适时向司马昭进谗:“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貌似是钟会的一句谗言害了嵇康、吕安的命,但谁能说钟会不是秉承司马昭授意,像马融飞书诬李固一样,出于无奈呢?
其实,不管有无钟会的诬陷,嵇康都是死定了的。从这点看,吕安其实是受了嵇康的牵连。
公元263年,一曲绝世的《广陵散》弹毕,嵇康与吕安被斩于洛阳东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