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像被称为药家至宝的牛黄,诞生缘由却是牛的胆囊发生了病变,并最终形成结石。光耀士林的竹林七贤的出现,同样是那个生存世界发生病变的结果。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今河南武陟人,生于公元227年,卒于公元272年。
《晋书·向秀传》中说他:“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
在竹林七贤之中,山涛年龄最长,寿命也最长,阮籍大向秀13岁,嵇康大向秀3岁。而那个害死嵇康和吕安的钟会,则比向秀大1岁,属于同年。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一个年代的人有一个年代人的命运。
在竹林七贤的成长过程中,他们集体亲历了魏晋易权之际的政治风云突变,目睹了司马家族玩弄权术,大搞阴谋,屠戮异己,最终颠覆魏室的全过程。
正始年间,司马懿为麻痹曹爽装疯卖傻,司马师为蓄谋高平陵政变,阴养死士,司马昭弑杀高贵乡公曹髦……这上下其手、阴谋下作的一幕幕政治丑行尽收国人眼底,让人不齿。
司马氏父子一方面高举儒学旗号,标榜名教,鼓吹孝道,一方面极尽卑鄙无耻之能事,肆意滥杀,先后以“浮华谈虚,不由典谟”或“蔑视礼法,不尊名教”为名,对曹魏宗亲及不屑与己同流合污的知识分子群体进行屠戮。
其间,何晏、邓飏、李胜、丁谧、毕轨首先被诛,继之王弼受牵连免职病卒,接着是夏候玄、李丰等一大批咸有声名的正始名士纷纷人头掉地,连累族群。乃至造成了“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惨烈景象。
司马家族在夺取政权中所用手法之阴毒,连其晚辈后代听到后,都深感惊讶,羞愧不已。
《世说新语·尤悔》载,东晋的王导、温峤一同去见晋明帝司马绍。明帝问温峤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峤未答。王导回答道:“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导于是具体详细的讲述了司马懿在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以及司马昭时代,灭杀高贵乡公的事情。晋明帝听到后,覆面着床,充满羞愧地说:“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他说得真是太对了。从公元265年司马炎篡位称帝,到公元316年司马业被杀,西晋只历4帝,共计52年,还不及一个中等人的寿数。面对血雨腥风,白色恐怖,那些暂时还活命于世的正直之士,他们会有一种身付刀俎、利刃在喉的朝不保夕恐惧感,同时还有发自内心的对司马家族政治势力的深深厌恶感。
悲愤与抑郁交织,惊惶与绝望并存,看厌了司马家族利用儒教幌子,阴阳两套,上下其手的知识分子群体,于是开始鄙薄儒学,摈弃名教。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逃避现实,走向自然,远离政治的人生之路。
须知,这和有明一代精英层“独抒性灵”的袁宏道一派完全迥异。在明人那里,那是一种优雅生活的余绪,在这里,则是政治高压下的无奈而困惑之举。
这种蔓延的人生取向,进而演化成了知识阶层的一种生存样态——放浪形骸,不拘礼节,崇尚玄虚,服药谈玄。
这个庞大人群的效法楷模,正是竹林里的向秀、嵇康、阮籍们。
(未完待续)
三
但王弼在何晏那里所接受的深情一吻,应该记得。
《史说新语·文学》载:“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座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座所不及。”
何晏不顾自己为清谈座主的尊名,将自己认为已经是至理的话题,提出来任王弼毫无顾忌地进行反驳。
这边厢是一个少年在秀口吐玉,无遮无拦地责难与反驳,那边厢是一位长者不以为杵,充满赞许地捻须聆听,动情处,还要为少年精彩的辩驳给予热烈的掌声。
这就是何晏作为大师的风度!
这也是王弼作为大师的能量。
《三国志·钟会传》说王弼:“其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这大概是实情。就是说在语言文辞上,弼不如晏,而在自然义理发挥上,晏不如弼。
正是知道自己不如王弼,所以谦逊的何晏对王弼更加推崇。《世说新语·文学》载:“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喏喏。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对一个同行的真心欣赏与钦佩,常常会让本为专家的他感到怅惘。比如宋朝诗人陈渊,毕生喜欢陶渊明诗作,然而,俯仰所见皆陶诗曾吟情景,难于自作,于是发出了“我行田野间,举目辄相遇”的无奈之叹。
但这种无奈之叹,其实有时就是一种高迈人格导致的自谦,比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李白,谁能说李白要道的景,一定不会比崔颢更壮阔呢?
不独如此,何晏还以吏部尚书的位置,对王弼多所举荐与扶持。“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晏既用贾充、裴秀、朱整,又议用弼。时丁谧与晏争衡,致高邑王黎于曹爽,爽用黎。于是以弼补台郎。”
在何晏的大力举荐与努力争取下,王弼总算走上了政宦之途,而且位置显要。但走上政坛的王弼,很快就显现了一个哲学家拙于应对俗世的尴尬。“初除,觐爽,请间,爽为屏左右,而弼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爽以此嗤之。”
流氓掌权的国度,一定是道德贬值的国度。文盲执政的年代,肯定是文化低贱的年代。朱元璋起兵之时,他注重的是马上取天下,所以当有儒生来向他讲儒道,朱和尚竟然得意地取下对方的儒冠,尿了一帽子,以此表达自己对斯文的践踏。
被老粗曹爽嗤之的王弼,他该为这个政权难过,还是该为自己的哲学伤心?
其实都不必。他耍他的流氓,我搞我的学术,为何非要对立起来呢?“爽专朝政,党与共相进用,弼通俊不治名高。寻黎无几时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门下,晏为之叹恨。弼在台既浅,事功亦雅非所长,益不留意焉。”
喜读老庄,以无为本的大师,他不会将他的人生志向定位在一个黄门郎。老子不是这样说过,“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招而自来”,胸中蕴藏着无限的他,自然不会在事功上见长,更不会对此留意。
可行则行,可驻则驻,行留在我,了无滞碍,这才是属于王弼的真性情。何晏因王弼不能入黄门而叹恨,虽说出于心爱,反倒显得自家格局小了。
(未完待续)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