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谈到向秀,不能不先从他与之交游的身边那帮朋友谈起。
欧阳修的《晋书》将向秀与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列为一组,编于一传之中,实在是深有雅意。
在此传中,他上来就在嵇康传里,交待了这一群人:“(嵇康)盖其胸怀所寄,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
如果欧阳永叔不视混迹于官场的山涛、王戎为异类,也将这二位一并迁来,那么七贤齐聚,歌以永年,该是一幅多么其乐融融的局面。
生时,共于白鹿山下一片竹林里盘桓优游,放歌啸傲,死后,仍能在一册史籍中同篇传记里促膝引觞,把酒清谈,那该多好?
单是想想,都能把人羡煞。
其实,只是他们在生年时那段短暂而酣畅肆意的交游时光,就已经让后世之人读其高风,思其高志,心为之旷,神为之怡了。
那是一群多么富有人格魅力,具有人本自主意识,不拘形迹,孤标粲粲的人。
——嵇康,一个弹琴吟诗,自足于怀,优游容与,游心太玄,始终将目光投向庄子飘扬的衣衫,在取法自然中追求自己玄远精神之境的淡泊男人。
《晋书》称:“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
《世说新语·容止》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以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清峻渊远价值取向,标定了自己不苟世俗,越名任性的人生。甚至,在坦然就难的生命最后时分,仍不改其致,顾视日影,索琴弹之,以一阕幽远的《广陵散》向世界诀别。
——阮籍,一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的伟丈夫;一个醉卧邻妇垆,哭哀兵家女,只因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便求为步兵校尉的真性情之人;一个蔑视礼法,在坐席严敬、拟于王者的司马昭酒宴上,独能箕踞啸歌,酣放自若,登广武山,观楚汉战场而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狂士。
《晋书》称:“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世说新语·简傲》载:“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引酒。’”
——山涛,一个内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而又介然特立的温和长者。他以大隐隐于朝的身姿,为乱世之中的皎洁之士,树立了一根不污己秽身但又得以保全的标杆。别具慧眼,甄拔隐屈,搜访贤才,同时明于洞察,左右躲闪,在内敛与避让中求得与这个世界的斡旋。
《晋书》称其:“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
这是些怎样洒脱放旷、冷峻玄远的性格鲜明之人。因了他们的存在,那个时代将以一种亘古的风流情致被牢记,那片竹林将一直郁郁葱葱在古典的原野。
一般而论,魏晋风度有三个时期:一是曹魏王朝的“正始玄风”,以何晏、王弼为代表,行尚通脱,主张贵无;二是魏晋易代时的“竹林玄风”,以嵇康、阮籍为代表,蔑视礼法,越名教而任自然;三是晋元康、永康时的“中朝玄风”,以裴頠、郭象为代表,追求崇有,主张名教即自然。
衣冠唐制度,人物晋风流。
而最风流之处,便是魏晋易代的“竹林时期”。看竹林七贤在一部《世说新语》中或行或卧,或饮或谈,或啸或哭,让读到它的人处处眼生春色,时时胸荡层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