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应当清楚的是,无论王弼还是何晏,他们援道入儒,主“无”为本,并不是要崇老抑孔,举道灭儒。
恰恰相反,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用道家的本无论,来解决日益危机化的儒学本身,期望儒学在道学襄助下重新振兴。
这缘于儒学面临的严峻挑战,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
东汉末年,随着大一统汉王朝中央政权的倾圮、坍塌,儒学虽然做为显学仍握有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权,但其影响力却早已大打折扣。
一方面,出于现实政治需要,曹操、孔明纷纷推行名法之术,用人选才上讲究“循名责实”,从而,使得“今之学者师商、韩而尚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
另一方面,伴随着政治空气的污浊,生存世道的艰难,加之兵燹四起,白骨遍野,士人通经致仕道路阻断,囹圄刀俎之祸随时发生,使得乱世中的人们感到命运无常,生死难料。这也促使知识阶层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由之,人的自我意识空前觉醒,人格个性得到充分张扬。厌烦生存世界,寻求精神超拔的人们,开始崇尚玄虚,心追无境,行尚通脱的道家思想趁虚而入,渐为知识群体广泛接纳,并广为流布。
《老子》在这个时期,受到空前的欢迎就是明证。据杨树达《汉代老学者考》说,此时,不仅信仰老子者日多,而且研究者日众。东汉末研究《老子》的有名可考之人就多达五六十位。
道学的兴盛,儒学的式微,都是不可回避的严峻现实。那么,仅在儒学内部作自我调整显然已经不能解决面临的问题,只有援道入儒,从道家思想中寻找治世之道,凭借道家的形而上分析来改造并拯救儒学。
在这个过程中,荀悦、仲长统公开提出“叛教五经,灭弃风雅”,有了明显的崇道倾向;虞翻在研究《周易》时凭借了道家思想资源;刘劭也曾用《人物志》为代表的糅合儒道,作了援道入儒的早期初步努力;王肃甚至不惜以伪造经典的作法将道学硬性植入儒学,荀粲也积极以道融儒,在学术上注重“言外之意”的发挥……
众口哓哓,话短道长,但始终没有形成一个坚实的学术体系。只有到了王弼这里,儒学的玄学化才以成熟的理论体系呈现在世人面前。
一个时代的思想风潮遂告确立。
还需重复王弼的那句话,“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
从中可以看出,王弼虽然主张老子本无,将道学理论嫁接于儒学内部,但他仍是宗主孔子,将孔子视在老子之上,仍享惟我独尊的地位。正如《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文章叙录》所说,王弼、何晏的理论立场是“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虽说与圣人同,著论行于世也。”
何晏的《论话集解》与王弼的《周易注》,自唐以后被定为儒家经典的标准注解,并在清朝时被载入《十三经注疏》,也可见其援道入儒的功夫完全是为标正儒学。
所以,来自范宁的批评就显得不明就里了。
《晋书·范宁传》中记录着他的尖锐批评:“时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宁以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乃著论曰:“……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缙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耶!”
培根第一次登上澳大利亚土地,见到遍地自备襁褓蹦跳的袋鼠时,他瞪大了吃惊的眼球,连声说:“天呢,这不可能!”
事实就在那里,你质疑只能说明你认识有欠缺,有什么不可能呢?
(未完待续)
六
王弼的最大贡献,在我看来,却并不在注《老子》倡玄学,而在于对《周易》的划时代性注解。王弼注《易》所开创的,抛却简单的象数,重视内在义理发挥,对此后的中国文化界走向影响巨大。
对《周易》的传统经典注解,向来有“意”、“象”、“言”之说。所谓“言”是指卦象的卦辞和爻辞的解释;“象”是指卦象;“意”是卦象所表达的思想,即义理。
在汉代学术发展史中,研究《易》最有影响的流派,当数孟氏和京房。他们共同的显著特点是,把《易》中的64卦、384爻这些符号,与阴阳五行学相结合,一一付以象数,然后进行复杂多变的排列组合,用象数以占验,预说灾变。由此,解《易》注重象数,即把八卦分别视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象,根据具体卦象,来阐明其间的哲理。《周易》之学渐渐成为一种神秘数术之学,这就是《易传》中所说的“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
在王弼之前,荀粲曾对此提出过疑问,“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见《三国志·荀粲传》)这就是在说,象只是肤浅的表层,它不可能完全表达圣人之意,圣人之旨也不是具体的象可以言明。
发现问题的荀粲,没有接着走下去,他勒马驻足,远观身后,以待来人。
于是,年轻的王弼来了。
王弼鲜明道破:“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顷,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他对象数之学的牵强附会提出尖锐批评。
他进而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名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因而,在“言”与“象”之间还有“意”的存在,三者的逻辑关系应该为,“意”生“象”,“象”生“言”,言与象皆为意的工具。那么,如果理解了“意”,就不必再执著表层的“言”与“象”,只有忘言象,尔后才能得真意。
“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因此,王弼认为,只有不执着于“言”,才能得“象”,只有不执着于“象”,才能得“意”。据此,王弼尽扫此前象数之学的方法,而从言与意的思辨理性上重新注释《易经》。他对易经上下篇全部作注,共计六卷,至于《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均不下注。以突出“传”之义理,阐发“经”义。
东晋时,韩康伯将王弼故意不加注解的其他部分继续注完,实在有些画蛇添足了。
王弼注《易》,抛弃象数,弃言就意,不仅对易学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革命,而且直接影响了中国绘画史、中国书法史的走向,甚至给禅宗在中国的兴起都有着思想奠基的至伟之功。陶渊明诗云,“此种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对王弼的遥远致意。
东晋的史学家孙盛曾对王弼注易提出相反意见,他认为:“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傅会之辨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颐无闻,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
撰史,孙先生是良史,能在桓温以杀身灭族威胁中,他依然如实写下桓温第三次北伐前燕时的枋头败绩。但在学术研究上,孙盛可能就不但眼拙,而且乏力得多了。
被誉为“什门四哲”之一的竺道生,早年因独倡“佛无净土”、“善不受报”的骇世之论,在佛学界引发轩然大波,并被僧众逐出建康。后来,随着他全本《涅槃经》译出,证明了他的观点实乃悬契佛旨,人们这才知道,原来错的是自己。
汤用彤就拿他与王弼作过比:“(竺道)生公在佛学之地位,盖与王辅嗣在玄学上之地位颇有相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