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切得从何晏为何被杀谈起。
表面现象是,何晏为曹操养子,且为曹氏女婿,司马懿要诛灭曹氏集团,瓜抄蔓连下,何晏自然难以幸免。
但这解释不了何晏死后,被大肆诬蔑与陷害的原因。因为相对于曹爽,其亲弟弟曹羲比何晏有着更为亲近的血缘关系,邓飏、李胜、丁谧、毕轨,也有着更为鲜明的政治拥戴立场。但他们虽然在高平陵政变中被诛灭三族,却没有像何晏这样死后的被歪曲遭遇。
而且,夏候玄也为曹氏姻亲,却并没在此变故中丧命。
事实上,曹氏喜刑法,何晏则好儒术,在好儒重礼的司马懿眼中,恪守儒道、博通儒籍的何晏,不但被相当认可,甚至还有着格外的敬重之意。
比如何晏的《论语集解》,虽署名是何晏,却是集体编纂。其创作队伍十分有趣,《晋书·郑冲传》说:“初,冲与孙邕、曹羲、荀颉、何晏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善者,记其姓名,因从其义,有不妥者辄改易之,名曰《论语集解》。成,奏之魏朝,于今传焉。”这就是后来被列入《十三经注疏》中的何晏《论语集解》。在这个创作阵营中,郑冲和苟颉就属于司马集团。说明在儒家伦理问题认识上,何晏与司马懿共同而一致。
此外,司马懿还选择何晏注述《孝经》,王肃《孝经传》开篇即有司马宣王之奏,说“奉诏令诸儒注述《孝经》”。可见,何晏参与注《孝经》完全出于司马懿的提议。如果不是出于学问与人格上的认可,司马懿断然不会如此做。
那司马懿为何在最后要断然杀掉他向来所敬重,并自外于曹氏集团的何晏呢?
如果不是司马懿,那凶手又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
先请看《晋书·景帝纪》中高平陵政变前的一段记载:“宣帝(司马懿)之将诛曹爽,深谋秘策,独与帝(司马师)潜画,文帝(司马昭)弗之知也,将发,夕乃告之。既而使人觇之,帝寝如常,而文帝不能安席。晨会兵司马门,镇静内外,置阵甚整。宣帝曰:‘此子竟可也。’初,帝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事平,以功封长平乡侯。”
为封锁消息,司马懿甚至连司马昭都不让知道政变之事,独与司马师密谋筹划。史称司马师“沈毅多大略”,到什么地步呢?“初,帝目有瘤疾,使医割之。鸯之来攻也,惊而目出。惧六军之恐,蒙之以被,痛甚,啮被败而左右莫知焉。”政变之前,司马师私养死士,“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政变前夕,更是稳操胜算,“帝寝如常”。
高平陵政变貌似是司马懿在摇旗指挥,实则是司马师在暗中操作。每一个步骤,都在他详尽的事先策划之下。
这中间就包括杀掉何晏。
阴险之人如同一池深不可测的水,会淹死人的。还记得何晏说过的那句颇为狂放的话吗?“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在这句话中,何晏将司马师说成“能成天下之务”的惟几也者,把自己比作“未见其人”的惟神也者。在何晏眼里,司马师仅能洞察隐微,以成天下之务,听在心高气傲的司马师耳中会有什么结果?
这就是在拂虎须,披逆鳞了。
(未完待续)
在一个极为阴毒峻厉,同时又极为自傲自负的人那里,这无疑是天大的冒犯。他一旦握有生杀大权,那么对方不然罪不可赦。
隋旸帝杨广曾写了一首颇为自赏的《东宫春》,里面有“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自认为是绝妙之句。同时代诗人薛道衡也有首关于春燕的诗作《昔昔盐》,里面有句“空梁落燕泥”,被时人认为是千古名句。就为此,恼羞成怒的杨广将对方赐死。薛道衡死后,杨广边翻看《昔昔盐》,边不无讥讽地说:薛道衡啊,薛道衡,如今你还能吟空梁落燕泥否?
因才遭嫉,进而见杀,代不绝人。遇到司马师,那只能是嘴大失口的何晏的大不幸。
其实,何晏的心中也早就有了不详预感。
《世说新语·规箴》载:“何晏、邓飓令管辂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辂称引古义,深以戒之。飏曰:‘此老生之常谈。’晏曰:‘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吐诚,今人以为难。今君一面尽二难之道,可谓明德惟馨。”
对此,刘孝标注引《名士传》解释道:“是时,曹爽辅政,识者虑有危机。晏有重名,与魏姻戚,内虽怀忧,而无复返也。”他同时说,何晏“盖因辂言,惧而赋诗。”因算卦而害怕的何晏为此写下了一首《托志》: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
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
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触摸诗中的心境,可以看到诗人惊惧的目光,司马氏所张的网罗已经罩下,诗人旦夕怵惕,而那把屠刀,也正贯着隐隐风声向他颈项挥来。
高平陵政变中未被杀头的夏候玄,在司马懿死后说了一段话,也大可看出司马师的必置人死地歹毒用心。《三国志·夏侯玄传》注引《魏氏春秋》说:“太傅(司马懿)薨,许允谓玄曰:‘无复忧矣。’玄叹曰:‘士宗,卿何不见事乎!此人(司马懿)犹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司马师)、子上(司马昭)不吾容也!”
夏候玄知道司马师、司马昭比其父更阴狠,所以他说,尚可以与司马懿款接,但绝不可能见容于司马师的。
那么,何晏的被杀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忠于史实的陈寿与欧阳修们,在其各自所撰《三国志》和《晋书》时,显然发现了《魏书》之中关于何晏的过多违实荒谬之处,因而在各自的笔下,都没有为何晏作传。但陈寿还是未加仔细分析地少量引用了《魏书》中有关何晏的所记,所以造成他的《三国志》中有关何晏的史实前后相悖,舛误矛盾频出。
但也正因此,才有了今天可以还原大师的可能。
欧阳修诗云:“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谗诬不须辨,亦止百年间。”这是文人无奈中的宽心话。背负在何晏身上的黑锅已然1800年了,但直到今天已然没有被卸去。
众口铄金,沉冤似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大师,可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娜达莎一样幽怨地发问: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就永远没有光明了吗?
(本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