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被歪曲的魏晋清谈座主
一个历史时代的终结,往往以一个叱吒风云的历史人物死去为标志,于寂灭的汉朝,此人是曹操。
一个学术时代的开启,往往以一个开宗立说的文化之人出现为鸣镝,于悄然兴起的魏晋玄学,此人则是何晏。
巧合的是,何晏与曹操虽无血缘,却有着生长存养上的事实父子关系。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将旧政治王朝断送的父亲,培养出一个学贯古今,领跑新学术时代的儿子,这中间有着多少天作之合的意思呢?
《晋书·王衍传》记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威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这是在说,曹芳正始年间,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学人,以道学思想为理论架构,崇尚“贵无”,鼓吹以无为本,对儒学进行了援道入儒的大规模改造,在他们的影响与努力之下,很快在形成一代学术思潮。
做为正始名士中的头面人物,何晏不仅以其巨大的个人声望影响士林,而且以一个倡导者和组织者的姿态,名副其实地成为正始玄学的清谈座主。
他开创了一个学术时代,甚或说影响了一代士风。
流风所布,蔚然效行。
一
一提起“清谈”,人们往往首先就联系上另外两个毫不相干的字眼——“误国”。
其实,国被误或不被误,与士林喜欢清谈与否,完全风马牛。相反,清谈做为知识分子的一种优雅生活姿态和消散处世形象,向来被人称颂。
杜甫说:“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
刘禹锡说:“近来溽暑侵亭馆,应觉清谈胜绮罗。”
白居易诗云:“丽句轻珠玉,清谈胜管弦。”
苏轼更是直接追慕何晏正始年间的玄谈:“殷勤永嘉末,复闻正始音。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
清谈误国,语出《世说新语》。西晋灭亡之后,桓温带兵北伐。他登上平乘楼,远眺中原,不由感慨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意思是说西晋灭亡,全是王衍这些清谈者的责任。
其实,桓温这话是从山涛那里抄袭而来的。幼时的王衍被善于相人的山涛看到,山巨源先生莫名其妙地说过这么一句:“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一个天真未泯的孩子,当头就被人指认将来要担负亡天下的责任,在山涛实在有些无厘头。西晋的亡国,是司马家族一帮弱智皇帝与一帮如狼似虎的诸侯王兄弟胡作非为的结果,却硬要推到王衍头上,在桓温也实在有些霸道。
王衍,史称其“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而且俊秀有令望,希心玄远。王敦过江,常称之曰:“夷甫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顾恺之为他作画赞,亦称王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在正始年间大倡清谈的何晏,正是王衍谈玄务虚的模仿榜样,为其心灵直接影响者。
但清谈之风的兴起,也远非自何晏开始,这种风气,其实由来已久,源远流长。
陈寅恪说:“清谈的兴起,大抵由于东汉末年党锢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残与压迫,议谈其具体评议朝廷人物任用的当否,即所谓清议,而为抽象的玄理的讨论,启自郭泰,成于阮籍。”
这种说法仍然显得语焉不详。
东汉末年,由于党锢之祸,外戚与宦官势力竞相残杀,群雄并起,传统的以经致仕选拔人才方法被废弃,人才察举制度却又逐渐为世家大族所垄断。
当时,藉散布在民间的名声、德望,选才用能之风盛行,由此导致了品评人物的清议之风盛行。鉴赏人物,于是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
一批以独到眼光品评与鉴赏人物而闻名于世的大家应运而生,而且在社会上影响巨大。凡为其点评,被评之人立刻显名。这中间,如月旦评主持人许劭,就声名卓著。
《后汉书·许劭传》载:“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人也。少峻名节,好人伦,多所赏识。若樊子昭、和阳士者,并显名于世。故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
许劭的舆论影响力,有点像今天央视的《焦点访谈》。他要到郡里为功曹,那帮官员们竟然如同风闻中纪委督察局要来,“府中闻子将为吏,莫不改操饰行”。
就连不可一世的大军阀袁绍回汝南老家,都不无忌惮地在将入郡界时,先谢遣宾客,然后单车归家,因为,这里有许劭在,他担心被名嘴看到,然后将恶评搞出去,“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
一代豪杰曹操,甚至都为得到许劭对自己片言只语的品评而想方设法。“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
除了许劭,此外如依《易》设象以占吉凶,并准确预测关羽“不出二日,必当断头”的虞翻,撰写《人物志》,把人物分作三材、十二流品的刘劭,“有清识远心”,尚谈玄远的荀粲等等,他们组成的清议方阵,从最初以考核人才名实为内容的名理学开始,一步步将清谈内容逐渐深入到探寻天地万物根本的范畴里。题材越来越宽泛,话语越来越玄奥。
如此,一条摆脱传统儒家固守经典烦琐注解,重视“言外之意”的义理阐发的全新学术之门闳然大开。
门启处,出来的那个人就是何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