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身处儒学被围困之时,出于对儒家经学沉沦的考虑,王肃以高度的个人文化自觉,希望通过一己之力,挽救颓势,以道援儒,通过改造儒学,使得儒家学说重居显要学术地位。
这无疑是积极的。
但他不惜伪造经典,生硬借搬道家学说,更假借圣人之口予以理论上的支撑,却对儒学带来了莫大的伤害。道家无为思想的注入,不但无助于儒学的振兴,而且给玄风顿起的东汉末年学界起到了扬帆添力的作用。不仅没有使儒家经学再现昔日荣光,反而于不自觉间成为两汉经学的送终人。
由此,他也走向了自己最初意欲抵达的相反方向,而且越走越远。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他的无为而治思想下,派生的“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者也;能有名誉者,必无以名誉者也。达此,则其利心外矣”“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等等论断,因深深符合了正暗自积攒力量,向曹魏王权虎视眈眈,寻找机会图谋不轨的司马集团的现实政治需要,使得王肃所注群经深受司马氏欢迎,并被立为官学,在当时意识形态领域有着巨大的影响。
公元256年,魏甘露元年,司马昭此时已全面操控曹魏军政大权,高贵乡公曹髦徒有天子虚名。
16岁的曹髦有着极好的学问,他到太学与诸儒探讨经义,当谈到《尚书·尧典》时,帝问曰:“郑玄曰‘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云‘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三义不同,何者为是?”博士庾峻对曰:“先儒所执,各有乖异,臣不足以定之。然洪范称‘三人占,从二人之言’。贾、马及肃皆以为‘顺考古道’。以洪范言之,肃义为长。”帝曰:“仲尼言‘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尧之大美,在乎则天,顺考古道,非其至也。今发篇开义以明圣德,而舍其大,更称其细,岂作者之意邪?”峻对曰:“臣奉遵师说,未喻大义,至于折中,裁之圣思。”
主张郑玄之学的曹髦,认为尧是效法天,不应该是王肃所说的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但博士庾峻却坚持说“肃义为长”。当曹髦又用孔子“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来反驳时,张口结舌的庾峻虽知理屈,但仍然“奉遵师说”。
从中不难看出王肃学说的影响力在当时是何等之大。当然,更可以通过对经典的解释不同,看到帝王与儒生之间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别就是帝王仍然在强调“天命”,天命不可违,要大家顺天之意;而儒生却接受了王肃的思想,“顺考古道而行之”,要效法前世的样子。
这中间隐藏的潜台词是:前世的汉献帝将汉家王权禅让给了曹丕,那么主张效法前世的王肃,其实已经为司马家族从曹魏集团手中接受政权,在理论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果然,司马家族通过三代四个人的不懈努力,于公元265年,司马炎效法当初的曹丕,一番假得不能再假的推让之后,志得意满地受禅,改国号为晋。
王学受到重视,并被立为官学,从本质说,不是儒学的胜利,而是司马氏看到恰合己用,为自己将来篡位扫清人们观念障碍的工具。
在敦煌莫高窟的第96窟,至今有一尊高达33米的弥勒佛像,慈海永航,法相庄严。塑像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历史故事:
自唐高宗以后,武则天实际上已掌握朝廷大权,并于683年临朝称制,中宗以后的几个君主全为呼气傀儡,但她迫切希望自己登上女皇宝座,只是苦于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的阻挠。
薛怀义投其所好,及时献上《大云经》,经里记载女主统治国家,最后成佛。于是,一部《大云经》打破了封建正统观念和世俗男尊女卑思想,为她取得帝位的合法性制造了必备的舆论。公元690年武则天称帝,上台后即敕令两京(长安、洛阳)、各州兴建大云寺,专塑弥勒,并总遣千名僧人到各地讲解《大云经》。
公元256年,王肃病逝。
死后,他被司马昭授意下的朝廷追赠荣誉称号:卫将军,谥景侯。个中原因,大概正如武则天塑弥勒是一样处于卖力之后的赏赐。
一方面是儒学的捍卫者,另一方面是儒学的掘墓人,他以双重扮相,在儒学发展史中留下了自己硕大而变形的身影。
也许,就像他以儒宗自认,却偏偏生下了个不学无术,只知与石崇斗富炫奢的儿子王恺一样,都是一万个想不到。
(本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