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说王朗委身事吴,大节有亏,但他在最初还有“自以身为汉吏,宜保城邑,遂举兵与策战”的起而迎敌,报效汉室姿态,最后是在孙策强大武力镇压下,为求全而失节。
王肃就不同了,从曹操到曹丕、曹睿,曹氏政权始终对王家父子厚爱有加,尤其是曹睿,对王肃格外重用。明帝太和年间,他更是担任散骑常侍,参与内廷机要,并兼领秘书监、崇文观祭酒,为曹魏政权之中负责文化意识形态方面的重要人物。
但后来,王肃却果断站立于推翻曹魏政权的司马阵营中,并为之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从这点看,王肃的人品实在比乃父更等而下之。
投身于司马集团之名士多为丧失道义、见利忘义之辈,向来被人诟病。房玄龄著《晋书》时,就痛斥贾充“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荀恺则是“无质直之操,唯阿意苟合于荀勖、贾充之间”。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对投身司马集团的士人挨个点名,逐一批评,对之不屑之极:“贾充、任恺、冯勖、荀忱、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
很奇怪,怒气冲冲的他们俩,都没直接骂王肃。
陈寿评价王肃,“王肃亮直多闻,能析薪哉!”大名士刘寔说王肃,“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此一反也。性嗜荣贵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财物而治身不秽,此三反也。”也均没有对王肃的人品给予鞭挞。也许,是王肃死于公元256年,而此时的司马师还没有篡魏,他虽为晋党,未为晋臣的缘由吧。
但我想,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王肃当时在知识界的巨大贡献与崇高声望。
多年烽火蔽日,战乱频仍,造成了经学式微,典籍散落,学术大范围荒芜。《三国志·魏志·明帝纪》中魏明帝就说,“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取,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德显乎?”统治者从自己的立场上已经为儒学失继表示了深切的担忧,以为往圣继绝学,替万世开太平为己任的儒家经师们,其焦灼不安心态更可想见。
王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站了出来。
可能与自己主管意识形态的本体角色有关,他认为要治理国家,就不能离开儒学经典作为支撑力量。所以,面对日见衰微的经学,他一方面兼融众家,一方面力排成说,先后为《尚书》、《诗经》、《论语》、《三礼》、《左传》等经典作注。
《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说:“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其所论驳朝廷典制、郊祀、宗庙、丧纪、轻重,凡百余篇。时乐安孙叔然,受学郑玄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肃集《圣证论》以讥其短玄,叔然驳而释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诸注,又注书十余篇。”
而从《玉函山房辑佚书》中所辑的他的十五种二十一卷著作来看,王肃可谓著述浩繁,是继郑玄之后又一位遍注群经的大家。
最重要的是,王肃所注众经全部被列入官学。学界浅薄者流向来以为,这是由于王肃沾了女婿的光,是位高权重、不可一世的司马昭作用使然。
其实,恰恰相反,是王肃的学说迎合并满足了司马集团的现实政治斗争需要。这就像冯友兰的哲学史自延安时期就独霸大陆学界天空,让跑到台湾的傅斯年等学人对之大摇其头。
学术明星有时和娱乐明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谁最为耀眼,谁最蹿红,靠得不是闪光灯下的本人实力,而是他背后的拥趸究竟是谁。
(待续)
五
王肃学说的全部使命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反驳郑玄。
他在《孔子家语序》中说:“郑玄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然世未明真款情,而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于人。乃概然而叹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人之门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岂不得开而辟之哉?若无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是以撰经礼,申明其义;及胡论制度,皆据所见而言。”
圣人之门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为疏通壅塞,清理枳棘,所以我来了。
郑玄打破今古文经界限,遍注群经的同时,因兼取众本,确实存在错乱今文经典家法与师法,而且时有抵牾之处,存在曲解圣意之嫌。王肃捋袖而出,重塑经典的方法,仍是前辈儒之大者们常用的手法,即搬出原典,从源头上厘清前辈所说之误。
但问题是,王肃过于热衷反驳郑玄,甚至到了为反驳而反驳的地步。
比如《礼记·檀弓上》中说:“孔子少孤,不知其(他父亲)墓。”郑玄对此注解为,“孔子之父郰叔梁纥与颜氏之女徵在野合而生孔子,徵在耻焉,不告。”这本是句无关痛痒的平常陈述之句,王肃却硬是说“无此事,注记者谬。”他认为:“圣人而不知其父死与生,生不求养,死不奉祭,斯不然矣。”这就将一件简单的生活琐事上升到道德层面进行讨论。
还比如《礼记·祭义》中有“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称讳如见亲,祀之忠也。如见亲之所爱,如欲色然,其文王与?”郑玄注解为,“思死者如不欲生,言思亲之深也。如欲色者,以时人于色厚假以喻之。”王肃对此气愤地指责说:“如欲见父母之颜色,郑何得比父母于女色?”这就有点泛道德化的上纲上线味道了。
郑玄之学汇今古经文于一体,杂取各家之长,时常会用今文观点解释古文,或以古文观点注解今文,不免使得本就彼此存在观点差异的今古经典,在其注下,前后多有矛盾,时时存在抵牾。
王肃反驳郑玄,正该拿起当年郑玄反驳何休所用的利器,如何休所说的“入吾室,操吾戈,以伐吾”,以今文观点攻郑氏今文注解之误,以古文观点击郑氏古文阐释之偏,使得丝线分离,各归其正才对。
但王肃却走错了路子,正如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焉。”
这很尴尬,王肃反驳郑玄,却使得郑玄之学更为大倡。
那么,圣人之门,只能更加“方壅不通”,孔氏之路,也只有更为“枳棘充焉”。
但不能据此完全否定王肃的学术价值。清代的马国翰在所辑《论语王氏义说》序文中公允地说:“肃好攻驳康成,往往强词求胜,前儒多非之。然其说如管仲不死纠难,以为君臣之义,未正成实有特识。乃知古人拔帜自树一垒以与往哲决敌者,夫岂漫无挟持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