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男人对男人的倾心,往往是建立在相同的人生志趣上,经对对方高蹈的人格,宽博的智慧,幽深的思想系列打量之后的认同,由认同而欣赏。由欣赏而钦敬,由钦敬而在内心产生皈依的力量。
陈蕃对于何休就是这样。
所以,依家庭背景轻松可以为郎,何休不干,州郡纷纷礼聘,何休不屑,但当陈蕃征辟他时,他竟欣然有归,高高兴兴地前来报道。《后汉书·儒林传》记:“太傅陈蕃辟之,与参政事。”
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嵌着一个典故,“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中间提到了另外一个人,徐孺。
徐孺,名稚,字孺子。《后汉书·徐稚传》曰:“屡辟公府,不起。时陈善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县之。”孟浩然《荆门上张丞相》一诗中有“坐登徐孺榻,濒接李膺杯”之句。
《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将这个人记载为了周璆,说陈蕃为乐安太守时,有郡人周璆,高洁之士。前后郡守招见,周先生皆拒不见召,唯独陈蕃却能招来他,每叫每到,每到必聊,每聊必晚,于是,陈蕃特意为其备专门卧榻一具,待其走后则高高悬起,不供他使。
不管榻上的客人是谁,都可以佐证陈蕃在世人心中声望之隆,人格感召力之大,且待友之诚。
一个高尚而正直的人最擅长做的,就是以高尚为麻搓绳,然后用正直结套,最后将自己活活吊死。如果这个高尚而正直的人还兼职老师,那他还会将这一神圣而悲惨的使命传递给他的学生。
皇甫规就是这样做的。
所以,陈蕃的命运已经不言自明。
有关他的另一条著名典故是,陈蕃还是个10岁娃娃时,被到家造访的父亲朋友问道,“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他却傲然回答:“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这也足见他少年即有用世之心,渺然有廓清尘世之志。
看看他一生的行次,便知这是一位何等怀抱正义、刚肠疾恶的人。
《后汉书·陈王列传》中有着详细的纪录,简短摘录几则:
他先是经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一个廉洁正直的上司来了,吓跑了所有贪官污吏,而陈蕃独留。
“大将军梁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有所请托,不得通,使者诈求谒,蕃怒,答杀之,坐左转脩武令。稍迁,拜尚书。”不给当朝第一红人情面,首次降职。
零陵、桂阳二郡发生山民叛乱,公卿们商量讨伐,陈蕃上疏反驳说:这些都是帝王你的赤子,赤子为害的原因,应该是地方官吏贪虐所致,“宜严敕三府,隐核牧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因此忤左右,故出为豫章太守。不懂官场规矩,犯下众怒,再次降职。
“会白马令李云抗疏谏,桓帝怒,当伏重诛。蕃上书救云,坐免归田里。”为正直之士说话,触犯龙颜,再次遭免。
“自蕃为光禄勋,与五宫中郎将黄琬共典选举,不偏权富,而为势家郎所谮诉,坐免归。”坚持持公用人,惹下众怒,再次遭免。
在与宦官集团激烈的对抗中,逐渐形成了以太尉陈蕃、司隶校尉李膺、河南太守王畅为核心,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在士林中广有声誉的清流集团。《后汉书·党锢列传》称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敷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宦官张成唆使人上书,诬告李膺等人与太学生结成死党,诽谤朝廷。公元166年,朝廷下诏逮捕李膺等人。为救李膺、刘瓆、成瑨等贤臣,陈蕃涕泣上书,痛切指出“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桓帝终于免李膺等罪,将他们罢官归家,终身禁锢,不许做官。这便是第一次党锢之祸。
党人虽然被罢官归田,禁锢不得为官,但他们却得到了崇高的社会声誉。范滂出狱归乡,家乡迎接他的车辆多达数千辆;名将皇甫规为度辽将军,觉得自己未能名列党人之册是一种耻辱。士大夫皆高尚其道,鄙视朝廷。
自此“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犹以蕃名臣,不敢加害。”
汉灵帝即位后,窦太后临朝,以陈蕃为太傅,录尚书事。此时,灵帝乳母赵娆,与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与共交构,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陈蕃与窦武联合上书太后,要求急诛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宦官,但“太后不纳,朝廷闻者莫不震恐。”
事泄之后,曹节、王甫先发制人,挟持汉灵帝和窦太后矫诏发动政变,窦武与陈蕃先后遇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年已70余岁的陈蕃,仍然见义勇发,愤而直面,不计祸福,慷慨倜傥,“闻难作,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
以扫除天下为己任的他,终于倒在了清扫的路上。洁净的他的身旁,污垢遍积,狼藉一片。明朝的李贽在《杂述·昆仑奴》中说,“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狭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它。”
这应该是陈蕃的真实写照。
范烨在《后汉书》中相当深刻地认为,陈蕃不避险恶,与宦官争衡,不是贪恋权力,不能自洁情志,远离是非,而是出于“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的积极进取之心,“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所以,“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让何休衷心拥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