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默然独守吾《太玄》”的扬雄，他写下《解嘲》自明其志。能让木雕自飞、三轮独转，却不能使自己飞黄腾达的张衡也写下《应闲》，向世人剖白己心。

其中写道，盈欲亏志，是君子的羞耻。“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伙，而耻智之不博。”高官厚禄，求之无益，所以智者面而不思。

他分析得很透，仕途不显，蛰伏下层，有“捷径邪至，我不忍以投步；干进苟容，我不忍以歙肩”的自我心理原因，更是来自于“夫玄龙，迎夏则凌云而奋鳞，乐时也；涉冬则淈泥而潜蟠，避害也”的危楼不住，危世不显的清醒判断。

所以，“姑亦奉顺敦笃，守以忠信，得之不休，不获不吝。不见是而不惛，居下位而不忧，允上德之常服焉。”那么，那些看到我的木雕能够独飞，却怜悯我垂翅故栖，在冷板凳上迟迟不得升迁的人，我则要“悲尔先笑而后号也！”

这是一篇传统文人自表心志的个人感怀，也是一个纯粹儒家的真实生命宣言。

其中所表达的，正是孔子所倡的，道不修责任在我，道不行问题却是在外部世界；也正是孟子所言的，天下浑浊，吾独养我心中浩然之气；同时，也是扬雄所讲的，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之处。

《易》说潜龙勿行，等待的就是飞龙在天。这个时机说来就来了。

公元133年，朝廷诏举敦朴之士。经岑起举荐，马融从窝了10年之久的东观走了出来。又经左雄举荐，张衡从呆了14年之久的太史令椅子上终于起立，拜议郎，迁为侍中。也就在这年，未来的一代儒家大师蔡邕刚刚出生，他用嘹亮的啼哭，向两位先辈大师送去了独自的问候。

身为仕中，有着近水楼台的得月之便，能经常近距离与皇帝对话。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平台。

借助这个平台，他开始对谶纬学进行全面清算。

他在写给汉顺帝的《请禁绝图谶书》中，笔锋凌厉，态度鲜明地陈述了图纬虚妄无稽，顾此失彼，自相矛盾之处。最后他指出，“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埶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

应该说，张衡对谶纬的清算，较之桓谭、扬雄等前辈显得更为有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张衡能以一个自然科学家的身份，用自己在自然科学方面所取得的显著成就，铁的事实，戳穿谶纬之学本身的谬误之质。

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摧毁“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长期以来弥漫的学界歪风，洗刷汉代儒学附着在经典里的虚假不实成分，还儒家以真实原貌，让儒学合圣王之义。

如此便可清楚，无论他著《灵宪》，制浑天仪，推演天地生成、球体运转，还是撰《算罔论》，解释月食形成原因，还是制造候风地动仪……在这些貌似纯粹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发明和著述背后，是他疾刺这些虚枉，还原儒家精神的真正用心。

他用这些成果强调并证明，谶纬神学纯粹牵强附会的妖言，天副人数的符瑞灾异之论，不仅不合乎自然界的基本规律，而且还恰恰与之相悖，根本无法作为指导政治决策依据。

比如，他的地动仪“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但等到“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这就用铁的事实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在先前所认为，地震是上天的一种警告，而在警告之前民间应该有征兆。张衡用自己的自然科学实证手段，告诉人们那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地震的认识，对灾异天谴论予以了釜底抽薪。

在他迎风飘扬的科学家青衫之下，可以看到他儒家为宗的真实身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