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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_第二十四章

毕飞宇
总共25章(已完结

平原 精彩片段:

第二十四章

就在端方做梦的时候,王家庄被占领了。事实上,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王家庄已经被中堡镇的基干民兵营成功地包围了。足足有一个营的兵力。基干民兵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王家庄“拿下”了,这会儿整个王家庄都在欢庆解放呢。人们在锣鼓声中跳起了秧歌。秧歌是一种标志,它意味着翻身,意味着庄稼人的当家作主,秧歌还意味着民主,意味着专政。人们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是的,人们好喜欢,被占领了,被解放了,庄稼人没有理由不高兴。

用“占领”来回顾占领,用“解放”来纪念解放,说起来这也是中堡公社的传统了。作为中堡镇的革委会主任,洪大炮一直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参加过渡江战役。他伴随着百万雄师的铁流占领过南京。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战争。但是很不幸,他对战争刚一上瘾全国就解放了。敌人没有了,战争结束了。然而,这不要紧。没有敌人可以发明敌人。只要有雄心,有壮志,敌人完全可以创造出来。人民可以、也应该有他的假想敌。为了对付这个敌人,洪大炮给了自己一个职务,他亲自兼任了中堡镇的民兵营长。严格地说,这是不可以的,这违反了组织与行政的基本原则。可是,洪大炮坚持。从某种意义上说,洪大炮兼任“民兵营长”有他的科学依据。就“全民皆兵”这一点来说,完全符合军事化的正常建制。国家是什么?国家首先是一支国家军队。然后呢,往下排,一个省等于一个军,一个地(区)等于一个师,一个县呢,就等于一个团了。照这样计算,一个公社当然就是一个营。中堡镇作为一个营,在洪大炮当上营长之后成功发动了许多次有意义的战争,可以说,战功卓著了。最著名的当然是“模拟渡江”。每年的四月二十三号,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那一天,洪大炮都要把全公社的社员组织起来,同时,把全公社的农船、篙子、桨橹和风帆组织起来,为什么呢?洪大炮要指挥“渡江战役”。他要在蜈蚣湖的水面上带领“百万雄师过大江”。每一年的四月二十三号都是中堡公社的节日,那一夜谁也别想睡。那一夜,中堡镇蜈蚣湖的水面上波澜不惊,是黎明前的黑暗与战争前的寂静。突然,两颗红色信号弹把蜈蚣湖的水面照亮了,信号弹就是命令。蜈蚣湖一下子就杀声震天,潜伏在湖岸的大军哗啦一下出动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点亮起来,浩瀚的蜈蚣湖水面顿时就成了汪洋的火海。鲜红鲜红的。在火把的照耀下,蜈蚣湖万船齐发,千帆争流,所有的农船和所有的社员一起向“南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向“南京”进攻的人数最多的时候能有两万多人。当然,它还是一个“营”,是一个“独立营”。天亮时分,“独立营”占领了南岸,也就是“南京”。事先预备好的二十个大草垛被点燃了,大火熊熊,火光冲天。大火把天都烧亮了,把初升的太阳都烧亮了。“南京”在熊熊烈火中变成了废墟。敌人又一次灭亡了,“我们”又一次胜利了。四月二十三号每年都有一次,这就是说,渡江战役同样是每年都有一次。胜利是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

当然,“渡江战役”后来不搞了,主要是出现了伤亡,牺牲了两个人。两个本来就不会游泳的姑娘在极度混乱的战争中落到了水里,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漂了上来,被波浪退还给了中堡镇。“她们是烈士!”洪大炮说。县民政局却不批。没有追认。洪大炮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上级领导的批评历来都是这样,它要体现辩证法的精神,它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上级领导否定了洪大炮工作中的“失误”,另一方面,上级领导也肯定了洪大炮所坚持的“大方向”。在“大方向”的指引下,洪大炮及时修正了他的战争思路,他把战争从水里拉到了陆地。当然,主题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解放”。

一九七六年的年底,利用冬日的农闲,洪大炮决定,“今年”解放王家庄。同时,把拉练、打靶等军事行动全部放在了这里。军事行动有军事行动的特点,那就是严格保密。王家庄在事先一点也不知情。吴蔓玲惨了,她是从被窝里被洪大炮揪出来的。吴蔓玲没洗脸,没梳头,没刷牙,被窝都裹在身上,样子十分地狼狈。好在吴蔓玲并不糊涂,她在第一时间向洪大炮做了检讨,是口头的。她承认自己放松了警惕,没有做好相应的、积极的防御。洪大炮却没有责怪她。虽然一夜没睡,洪大炮的精神头却格外的好。洪大炮一挥手,说:“不是你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这是一句家喻户晓的电影台词,经洪大炮这么一引用,有了豪迈的气概,有了必胜的信念,还有了幽默的效果。大伙儿全笑了。洪大炮也宽容地笑了。洪大炮一笑,吴蔓玲的口头检讨就算通过了。王家庄的气氛热烈起来,家家产户打开了大门。他们庆解放,迎亲人,烧开水,煮鸡蛋,放鞭炮,打起鼓来敲起锣。大清早的,炊烟袅袅,热火朝天。

高音喇叭响起来了,锣鼓声和鞭炮声响起来了,端方端坐在床上,远远的,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梦,是真的。

王家庄被占领了,作为一次成功的军事行动,洪大炮和他的军队把王家庄年底的气氛提前推向了高潮。虽然离过年还有一些日子,但是,在王家庄的年轻人看来,这样的气氛比过年好多了。过年哪里能有这样的紧张、这样的刺激!王家庄被民兵营全面管制了。他们是一支人民的铁军,一共有三大纪律与八项注意。他们是一支人民的军队。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战地快报》的总结上说,在王家庄被解放的这些日子里,王家庄没有一个妇女遭到调戏。《战地快报》还说,王家庄甚至都没有丢失一只狗与一只鸡。这是极其了不起的。《战地快报》进一步指出,“相反,战士们为老百姓做好事却达到了一百三十六人次,比较起一九七五年解放李家庄来,提高了百分之五点七三”。当然,《战地快报》绝对体现了辩证法的精神,它检讨了自己的不足。它说:“二连四排一班的战士章伟民,他骂了王家庄第三生产小队的一位贫农大爷,他说大爷是‘狗日的’。一声大,一声小。章伟民受到了营部的通报批评。营部决定,在实弹演习的时候,扣发章伟民两粒子弹,以儆效尤。”

王家庄三步一个岗,五步一个哨。壁垒森严了,突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紧张。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极度地兴奋,都快不行了。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还不停地回头。即使是到河边去淘米,即使是上一趟厕所,他们也觉得自己的怀里揣着一封鸡毛信。他们是在“工作”,暗地里早就参加了革命,而且在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凭空就有了意义,是在白色恐怖之中完成的。是机智勇敢和艰苦卓绝的。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贼头贼脑的,眼珠子一刻儿在眼眶子的左边,一刻儿又窜到了眼眶子的右边,就生怕暴露了目标。还要担心脚底下的地雷,以及老槐树后面的一声冷枪。鬼鬼祟祟太吸引人了,简直就是召唤。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被捕,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后气息奄奄地被解救出来。但是,没有人逮捕他们,太遗憾了。他们在等。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不停地回头。他们坚信,希望是有的。一定有。照这样下去,一定会有一支乌黑的枪口对准他们的小腰,低声地说:“不许动!”他们就被捕了。这是多么的荡气回肠。这样动人的假想其实是矛盾百出的,一方面,民兵营把王家庄假想成了敌人,是最后的一个“据点”;可王家庄呢,反过来了,他们把民兵营当作了敌人。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民”与“人民的军队”完全可以这么做。它不是一个人的游戏,是“国家”让这么干的。

吴蔓玲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不过,上级的指示她是不会抵抗的,她会不折不扣地严格执行。这一点上级领导完全可以放心了。在被占领的日子里,吴蔓玲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她把端方从养猪场“调上来了”,和民兵营的三位战士一起,专门负责洪大炮的警卫工作。洪大炮的行军床架在大队部的主席台上,那里既是洪大炮的个人卧室,同时也是这一次军事活动的最高指挥部。端方他们呢?在空荡荡的大队部下面打了一个地铺。四个小伙子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洪大炮对端方的印象不错,一见面就给了端方的胸脯几拳头。端方特别的结实,胸脯被洪大炮的拳头擂得“嗡嗡”的。洪大炮高声地说:“小伙子不错!条件好!”吴蔓玲淡淡地说:“是不错的。”洪大炮又给了端方胸脯一拳头,说:“前途无量!”

吴蔓玲的心口凛了一下。“前途无量”,她太耳熟了。这是洪大炮对吴蔓玲的评语,在吴蔓玲的耳朵里一言九鼎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吴蔓玲一直没有忘怀。她把这四个字印在了脑海里,对这四个字极其的珍惜。私下里,她把自己和这四个字捆在了一起,有了特殊的含义,是特定的,是专指的,是“吴蔓玲”的另一种说法。现在,洪大炮这么轻易地就把这四个字给了端方,吴蔓玲难免有了一些想法,即使是给了端方。当然,吴蔓玲没有表现出来,很得体地说:“他给洪主任做警卫,我放心。”说完了,吴蔓玲的内心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太好的念头,是一股淡淡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洪大炮再不是把他说过的话给忘了吧?

但吴蔓玲还是有收获的,端方做了警卫,一到了夜里,他就睡在大队部了,和吴蔓玲“睡得”特别地近,就在一个屋檐的底下。这样的格局其实也说不上好,近在咫尺,却还是远在天涯。有些折磨人了。要不要过去查查房呢?电影上倒是这样的,在战争题材的电影上,女干部们时常提着马灯,来到熟睡的战士们的床边,帮他们掖一掖被子。吴蔓玲想象出端方熟睡的样子,特别想在端方的下巴那儿给他“掖一掖”,这个想法和这个动作都招惹人了。有些欲罢不能。一想到洪大炮就躺在主席台上,吴蔓玲叹了一口气,又拉倒了。一个女干部,半夜三更地跑到领导的那边去,这算什么?传出去反而会给自己的未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还当是他们怎么子的。

第二天的下午吴蔓玲从外面刚刚回来,意外地发现大队部是空的,只留下了端方一个人。端方蹲在空空荡荡的大队部的正中央,就着脸盆洗衣裳呢。吴蔓玲进了门,看了看四周,说:“人呢?”端方头也没抬,说:“练习刺杀去了。”吴蔓玲说:“你怎么不去?”端方说:“洪主任让我给他洗衣裳。”吴蔓玲并着步子走了上去,蹲下来,突然把她的手伸进了蓬勃的肥皂沫里去了。吴蔓玲说:“这个洪大炮,也是的,一个大男将洗什么衣裳。”再也想不到一把却把端方的手给抓住了。四只手同时吓了一大跳,都在泡沫里,一只也看不见。吴蔓玲的胸口突然就是一番颠簸。肥皂的泡沫实在是一个可爱了。但肥皂的泡沫并不可爱,它特别的滑,端方一惊,手就从吴蔓玲的掌心滑出去了。吴蔓玲没有再去抓,刚才是无意的,再去抓,那就故意了,不好。端方站了起来,两只手垂放在那里,十个指头都在滴水。但端方却没有走,就那么站着。吴蔓玲开始了她的紧张,大幅度地搓衣裳。乳白色的泡沫四处纷飞。吴蔓玲是知道的,端方一旦站起来肯定就要离开了。还没有来得及伤叹,出乎吴蔓玲意料,端方慢慢地却又重新蹲下了。吴蔓玲的心脏一下子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只能盯着他的膝盖,手还在机械地搓。吴蔓玲的心里头突然就是一阵感动。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两个人一起蹲着,守着乳白色的泡沫,就这样吧。可吴蔓玲的呼吸跟不上了,坚持了半天,到底把嘴张开了,突然就是一声叹息。端方说:“蔓玲。”

吴蔓玲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直了,抬起来了。吴蔓玲斜着眼睛,就那么望着端方的手。他手背上的血管是凸暴的。手指尖还在滴水。大队部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放大,在晃,越来越虚,有些可怕;而大队部的安静却被收缩了,小到只有一滴水这般大,也蛮可怕的。吴蔓玲一直都没敢动。甚至连日光都不敢动。如果现在是黑夜,吴蔓玲想,自己会扑过去的吧,自己一定会把脑袋埋在端方怀里的吧。当然,这只是吴蔓玲一个壮胆的想法罢了。吴蔓玲自己也知道,如果现在是黑夜,自己还是不敢扑过去的。她担心端方客客气气的,抓住她的两条胳膊,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边,一只手放在她的右边。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吴蔓玲终于支撑不住了,她的肩膀一松,整个人就软了。好在还蹲在那里。吴蔓玲说:“端方,有些话,你还是要说出来的。”

一个警卫战土却十分冒失地冲进来了。枪托在他的身后拍打着屁股。吴蔓玲瞥了他一眼,分开绝对来不及了。看起来一切都还是给他看见了。吴蔓玲从脸盆里头提起了洪大炮的衣服,拉住领口,拽直了,送到端方的跟前,大声说:“主要是领子。洪主任多辛苦,出汗多,领子要用力地搓。还有袖口。看见了吧?笨死了你。”吴蔓玲在慌乱之中的镇定甚至把自己都感染了。她站了起来,打了一个踉跄。吴蔓玲笑着说:“小成,忙什么呢?”小成一个箭步,跨上主席台,掀起洪大炮的枕头。他把一盒飞马牌香烟举过了头顶,还扬了扬,高声地喊道:“洪主任的香烟抽完了!”

小成跑步走了。枪托在他的身后拍打着他的屁股。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大,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安静。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漫无边际,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静谧。吴蔓玲相信了这样的一句话:可遇不可求。“那一刻”被她遇上了,“那一刻”却再也不可求了。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渍,污渍,泡沫变成了黑乎乎的脏水。泡沫没有了,乳白色没有了,动人的开裂和破碎的声音没有了。端方在用力地搓,头都不抬。现在轮到吴蔓玲垂挂着两手了,十个指头在滴水。吴蔓玲的十个手指全哭了。

作品简介:

端方高中毕业,回到了王家庄。沉重得近乎残酷的农活给了他第一个下马威,青春期特有的骚动并没有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消减,在收获的季节,端方找到了他的爱情,地主的女儿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轰轰烈烈的爱情之火很快被形形色色的闲言碎语浇灭了。三丫选择了死亡,被爱情抛弃的端方变成了一头真正意义上的独狼。知青出身的大队女支书吴蔓玲是一个几乎已没有性别意识的政治动物,但是端方身上独特的男人气息,却激发起了她内心蛰伏已久的女性情愫,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端方,此时的端方早已对爱情心如死灰,他只想利用吴蔓玲的权力达到参军从而离开王家庄的目的……

我答应过自己,超码要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留下两本书。有了《玉米》和《平原》,我踏实了许多。

我一直想弄明白,人应当是臬的。很遗憾,我没有找到答案。因而,这本书反而有了一个强劲的推动力——有时候,人为什么会如此不尽人意?

——毕飞宇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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