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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_第一章

贾平凹
总共14章(已完结

白夜 精彩片段:

第一章

宽哥认识夜郎的那一个秋天,再生人来到了京。

再生人的胸前挂着钥匙,黄灿灿的一把铜的钥匙——挂钥匙的只有迷家的孩子——端直地往竹笆街七号,去开戚老太太的门上锁。锁是暗锁,左一拧右一拧启不开,再生人就呐喊了。阿惠,阿惠。戚老太太的乳名叫阿惠,街坊邻居都不知道的。戚老太太从里边把门打开,当下就怵住,正编织的竹门帘子将一头线绳往架子钩上挂,没挂住,稀里哗啦掉下来。我是某某,你上一世的男人呀,阿惠!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一直想来见见的,就来了,这钥匙怎么就开不开锁了?!再生人怀里还抱着一架古琴的,是弹《阳关三叠》那类琴,叮咚地拨了一下,就嘿嘿地笑,说这条街没大变化嘛,过去家家以竹编过活,现在还是,他那时编门帘、编筛箩、编扇子、编床席,十二层的小蒸笼不点灯搭火也能摸黑编的。再生人看见了柜下放着的一个蛐蛐罐儿,热爱的样子,一口气将罐儿口上的蜘蛛网吹开了,开始说许多当年做夫做妇的隐私。譬如戚老太太怎样是粮庄吴掌柜三姨太的丫鬟,脸黄蜡蜡的,却一头好头发,八月十八的清早他去买粮,她是蹲在马路边的石条上,呱啦呱啦用竹刷子刷便桶,刷完了,揭底一倒,浮着泡沫的脏水随石板街石往下流,水头子正好湿了他的鞋。他穿的是白底起跟皂面靴的,跺着脚,才要骂,阿惠仰头先吐舌头,又忙赔了他一个笑。这笑软软和和的,这就是缘分,从此他就爱上了她。譬如,腊月二十三,夜里没月亮的,两个人在城墙下幽会,靠的是龙爪槐树,树哗哗地抖,抖一地的碎片叶子。心急也没顾着近旁的草里还有人坐着,悄没声地扔了半块砖头过来,砖头砸着他的肩,他不疼的,是阿惠的脸上有了黏糊糊的东西,闻了闻叫起来,才知道他流血了。再生人还说,阿惠呀,你真的忘了吗?你背上那个肉瘊子,是我二月二在城隍庙里求的彩花线,回来勒住了脱落的。后院那堵矮墙还在不在?你每次梳头梳下的头发绕成一团塞在墙缝,我的一颗槽牙也塞在墙缝。——戚老太太不等他说完,就哭出了声。某某!某某!你真的是你,你挨刀子的又活人了?!哭了一场,做了饭吃,还要收他在家住。

这本是一段传奇,小小的竹笆街立刻传开,新闻又很快蔓延全城。宽哥在酒店里和夜郎吃酒,吃热了,将这事说出来。夜郎冷笑了一下,歪起头听店堂里的琵琶声。雇用的琵琶女弹得并不好听,夜郎就来了作曲的兴趣。作曲应该是坐在钢琴边上的,狮子般的长发披半个脑袋,俯了,仰了,一张口唱眼睛就要闭上。然而这里是一堆碎纸片上写了1234567,掬起来撒在桌上,要以顺序记录着为曲谱??宽哥提了提警服的领口,摇着头,看不惯了那一张刮刀长脸上的冷笑。这冷笑透着一股傲僻,傲僻之人执一不化,刚愎自用,哪里能合了世道人心?宽哥低了头去吸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吸吮得吱吱响,也莫名其妙了自己怎么就亲热他,认作朋友?莫非自己生来就有扶植他的义务吗?再吸吮了一口,鼻子里长长出气,吹飞了那一堆纸。不怕他蛮脸做怒,偏要治他,偏要证明自己没有诓言谎语,拉了夜郎往竹笆街七号去见戚老太太。两人到了竹笆街,七号门首上却吊着一柄白纸伞——戚老太太已经过世了。

夜郎至此也感叹了一声,顿时酒劲攻心,干呕一阵,吐出一堆污秽来。这当儿,街南头的丁字路上一片喧哗,黑压压一堆人拥在那里,有锐声惊叫:

“这是要自焚了?!”便见人群忽地一退,又忽地一进,如六月的麦浪,半空里果然嘭嘭地腾一个火蘑菇,有筛筐般大的,围观者啊地散开,散开了又不逃去,彼此叫嚷。宽哥说:“出事了!”碎步跑去。待夜郎赶近,宽哥已喝开人群,冲进一家饴铬店,提了一桶泔水泼。没想水也如油一般,轰起一个更大的焰团,且焰团粉红,极其透亮,外边包一层蓝光,有人在里边端坐着,看上去如一个琥珀。都在叫“快救人,快救人!”却再没人敢前去。夜郎忙问谁自焚了,还未看清自焚人的形状,宽哥就骂骂咧咧地让他快去拨火警电话。一条街上,偏偏都是小本买卖人家,没个电话,夜郎疾步到了另一条街去拨,又在街口立等了四十分钟,引消防车过来,自焚人已焦缩为一截黑灰。消防警察没有再浪费灭火的喷料,数百人目睹了烈焰自熄,水泥马路上只留一个黑色的人形。

自焚的就是再生人。原来戚老太太善心念旧,留下再生人在家吃饭,那一顿饭是新上市的槐花拌了面粉做就的焖饭,戚老太太又用竹竿在后院的香椿树上夹下一些嫩香椿芽儿来做小菜。槐花是蜂吃的东西,拌了面蒸出来如银团玉块,这样的饭菜以前西京城里人家常吃,而今已属罕物。戚老太太那日做得特别多,又等着孩子们都回了家来,饭桌上也能叫一声爹的。但是,孩子们却不,当下把碗摔了。孩子们都比再生人大的,小的也大出十一岁,他们虽然觉得蹊跷,却学习过唯物论,不迷信,更是觉得在街面上都是吆三喝五的角儿,太难看人,不肯认爹,并且推出门去,扬言要到公安局报案的。戚老太太臊得老脸没处搁,流着泪到后院去,于香椿树上上了吊。戚老太太一死,再生人抱了琴在街上逢人就诉苦,诉一阵,操一阵琴,声泪俱下,挨过三天,死过了的人又再一回自焚死了。

再生人的骨骸在马路上,用扫帚扫不起,又是宽哥拿添煤的铲子去铲,铲了许久铲不净,粘胶得像涂了层沥青。但宽哥收获的却是在骨骸里捡着了那枚钥匙。

宽哥并不喜欢这枚钥匙,遗憾那古琴的毁灭,也遗憾那时太是紧张,没能逮听住再生人自焚时弹的琴曲,只记得那尾音,标出节奏,恰恰是诗词的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偏巧那天夜郎是骑了自行车的,去给消防警察打电话,回来被人偷了铃盖,一腔怨恨,在存车处瞧瞧四下无人,也索性拧下旁边自行车的铃盖装在自己车上。这阵听了宽哥说话,问平平仄仄的是什么意思,宽哥也说不出来。夜郎就拿了那枚钥匙去开许多的锁,开不开,于是想,在西京城里,人都是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个是自行车铃,一个是钥匙。铃就是自己的声音,丢了铃就是丢了声;铃盖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丢了,我就拧下你的铃盖,你没有铃盖了,你又拧下他的铃盖,城里见天有人嚷道丢失铃盖,其实全城只是丢失了一个铃盖吧?而钥匙,却是只打开一把锁的,打开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又能打开呢?打开了也只能是小偷。——这枚钥匙,肯定有这枚钥匙的一把锁的,再生人却寻不着了。夜郎玩弄着钥匙,咕哝了一会儿,没有丢弃,拴在自己的一个链环上了。链环上拴着的还有一枚镀了银的小耳勺,每当在人稠广众间,掏出耳勺来挖耳屎,便把钥匙亮出来,要长长短短地说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后,竹笆街筑起了一座宾馆,因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做“平仄堡”——一段残酷的悲剧衍变成了美丽的音乐境界。

西京城里的高级宾馆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还是第一座,建筑师别出心裁,将楼盖成仲尼琴形,远看起起伏伏,入进去却拐弯抹角,而沿正门的两侧一字儿排列了五对大青石狮子。常见的狮子是一种憨,卷毛头,蛤蟆的嘴,玩一个绣球要做女儿择婿状,这狮子却前腿直立,两目对天,看着就觉得那眼睛要红了。这工程是一家装潢公司承接了,由陕北的绥德雇请工匠打凿的;夜郎就打杂在这公司,具体负责去押运和回来安建,先后就在宾馆包住了一间小屋。

那时节,社会上的会议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兴隆,见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厅吃包席,夜郎则不动声色也去坐了吃喝。一个会议结束了,一个会议又开,夜郎竟吃白饭了二十余天。餐厅服务员就奇怪了,问一个人:“那是个什么领导吗?”那人说:“怎么着?”服务员说:“开什么会他都参加的?!”夜郎听了,当下起身要走,那人却说:“当然哕,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长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烟圈,放满一世界烟雾,然后去牙签瓶里抽一支牙签,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致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厅,孤单而高傲地仰着干净的头。刚一进电梯,那人就跑进来,当怀戳了一拳说道:“你算是狗屁领导?!倒会钻这等空子!可你不说谢我,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谁?”夜郎忙拱手抱拳,说:“我是你的戏迷!”

那人说:“你甭诓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戏迷!”于是,夜郎和南丁山从此认识。南丁山是秦腔名丑,往日的光景里长衫水袖地演了丑旦,两片红胭脂夹住个琼瑶鼻,兰花指扭过来,扭过去??然而现在的天上,红太阳已不再是毛泽东,星星只有了三种,一种是影星,一种是球星,一种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来西京的,都在体育馆里演出,唱秦腔的已无人看戏,南丁山只好做个小穴头,逢着宾馆有会,办个清唱的节目——为着挣个小钱,也为着过瘾。两人是带膻的羊,着了气味就认了同类,一来二往熟忒起来,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说夜郎的相貌气质完全是将军的材料,如今却沦落成一个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几根黄须的嘴唇,笑他长一个虚胖胖的妇人脸是不是个同性恋者?南丁山就说他小时让道士算过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坟选的不是真穴,这辈子只有在戏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还有着一个本事,能撇两笔兰革,结识了一帮书家画家,与市府的秘书长祝一鹤也拉扯上了关系。一日里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鹤又让南丁山召集书画家在平仄堡作赠礼书画,南丁山也画了一株兰,众人叫好,说该题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南丁山却写着“居在深山人不识,西京市上贱如草”。祝一鹤笑道:“你是名演员,市宝一样的待你,还哭什么屈?!”南丁山有意荐夜郎,便说:“我算什么角色,我为我这兄弟鸣不平的!”当下介绍了夜郎,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堆能耐。也活该夜郎出头,祝一鹤询问了许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对应自如,祝一鹤即刻爱惜起来,送了名片,又给了电话号码,欢迎去他家做客。事后,夜郎果然去祝家数次,送去了特意从绥德买来的一对小石狮子,乐得祝一鹤也说:“政府里那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就是合不来。怎么回事嘛,一见你倒喜欢上了!”如此往来,祝一鹤把夜郎介绍到市图书馆,作为招聘人员使用,图书馆长宫长兴也当面拍了腔子,说招聘按惯例要使用一年,这全是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后就保证作为正式职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写材料,负责外事接待。夜郎没想浪迹数年,有此落脚,自然视祝一鹤为知遇之人;祝一鹤年过半百,孑身一人过活,少不得常去照应,跑些小脚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狮,又联系了在宾馆发廊打工的颜铭,每日去祝家做钟点保姆,连南丁山也不无嫉妒地戏谑他和颜铭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作品简介:

不安宁的肉体在自我设置的樊篱内躁动,一幅耐人寻味的当代市井图。

不平静的灵魂在平静如水的岁月中沉浮一出感人肺腑的人生悲喜剧。本书是贾平凹的又一部表现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通过对生活的精当描绘,深刻表现了作为普通人的男男女女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的不同境遇和心态。貌似平淡,内里却绞结着一种人类天性使然的寻求生存与发展的精神苦痛。这咱苦痛尤其突出地表现在主人公夜郎无以附着的精神游荡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既是一部市象小说,一部讽喻之作,又是一部市民心灵史。

本书当代著名现实主义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之一,贾平凹小说大多描写的是一群社会最基层的卑微的人,是一些琐碎小事。贾平凹在坚实的“事实”基础上表述“看法”,使小说更显力度,又使故事不单一,充分展现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以及在这浓重的大背景下聚光照耀两人爱情之舞。他坚持形式传统的,平实的,而作品境界上则是现代的,人类的写法,人生的苍凉,故事的浑然,留给我们的是对这国家和民族曾经的苦难的咀嚼和对生命之花绚丽的赞歌。

本书是以一个叫夜郎的小人物生活来展开的。写他的生存状态,那被现实冲击的渴望和潜意识中的挣扎。写他周围的朋友和上下关系网里面的大人物、小人物,他们的失意、快乐、相欺或相助……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物之间却似有魔幻色彩的机缘。也许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机缘无处不在。故事中间穿插的是死而复生生而再亡的再生人、诡异的剪纸老太、隐含阴阳两界的鬼钥匙,特别是那一出出入神混一的目连戏唱本,将现实与魔幻、心性与兽性、真偈与悟场、华耀与孤独表现得生动有形。这部小说所揭一不的是:在白天的明朗人息中潜伏着黑夜的无助和阴霾,在如『夜』的男人内心深处渴望的是如『白』的完美人生,谓《白夜》。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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