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过早膳，赵鞅将人马混编，命五乘轻车当先开道，五乘轻车合后，自与韩珮驾车随在息悠三人马车之后，同时高扬周室、赵氏大旗，出了晋城，一路北上，经赵氏封地邯郸城，到了中山国都灵寿，中山为白狄所建，这些白狄肤白如雪，高鼻深目，通体毛发丰茂，发色或金黄或火红，与华夏人绝不相同，但也兴建城郭，营造宫室，一应器物学华夏规矩，却又上马放牧、下马耕种，是半游牧半农耕部族。
灵寿城中，更是四方戎狄云集，不唯赤狄、白狄，周围的山戎、林胡、东胡、楼烦诸部都蚁聚而来，赤狄白狄东胡楼烦多骑马、山戎林胡却是步行，因毗邻华夏北境，许多学了华夏礼仪，束发右衽，依样衣冠，此即中原诸国所谓“熟戎狄”。
好在他们见了赵字大旗、赵氏亲兵，都不敢造次，只是口耳相传息悠、郭蕴的姿色，待到了代国、燕国地界，众戎狄以为这群赵氏族人与他们同赴北方，倒来亲近，赵鞅应付裕如，处置妥当，俱各相安无事。
越过燕山，离了华夏，眼前风景殊异，别是一番气象，虽已阳春三月，眼前却是一片雪白，放眼望去，原野如波涛起伏，衰草竟直连天际，混茫茫不见任何别的景致，好在左右远近都是一路向北的戎狄诸部，倒也不觉孤寂。
原野上间或遭遇大群牛羊群轰然奔过，后面跟着一众毡帐篷车，那些戎狄已不是华夏装束，即是“生戎狄”。
人群所向，许多野兽都被惊起，一时飞鹰走犬，弦响不觉，大小野牛、黄羊、狐狸、野兔都成了戎狄的果腹之物。
亏得赵家儿郎都善射，不亚戎狄，也能猎获一些走兽，不至于挨饿，鬼越也窝不住，跟着别人学策马骑射，他本来身手极佳，胆子既大，性子又野，一路学来，骑马会了个七七八八，骑射却难得多，尚未精熟。
赵鞅提议，若要参与祭天，决不能引人注意，必须入乡随俗，改换装束，宗渊子以为当顺势而为，随即应允，用一口铜釜换了几十件戎狄皮裘，教众人换去了华夏衣冠，换上戎狄皮裘，起行坐卧都觉轻便不少。
一路之上，走兽都遭了大难，众人所过之处，鸟兽绝迹，许多兽群预先得知危险，先就躲避开了去，过了玉龙盐池，又往北行了十日，脚下的衰草枯枝都变成了沙砾石子，人迹顿显稀少，空气更为干燥，那些戈壁上的野骆驼、野马、野驴、羚羊等都远远避开，加之蹄下飞快，纵马都难以赶上，竟然断了食物。
众熟戎狄便来争抢生戎狄的牛羊，双方互不相让，几乎剑拔弩张，为食物火并，赵鞅便趁机出面，教熟戎狄与生戎狄以物易物，宗渊子又拿出一些华夏器物，换取了些牛羊，分与熟戎狄，敉平了一场大厮杀，自此南来的熟戎狄都甚是服膺赵鞅、宗渊二人。
过了戈壁，又是一片白茫茫草原，愈发苦寒，湖泊河流尽皆封冻，通行无碍，从东面来的辫发垂肩的肃慎人，浑身白毛的濊貊人；从西边来的拽高车、露毛腿的钉灵人，戴耳环、佩弯刀的突厥人都汇聚而来，连同世居此地的匈奴人、塞人，肤色各异，言语不通，衣冠不同，塞满了辽阔大地。
又跋涉近一月，脚下地势越来越高，忽一日，眼前出现一簇高峰，耸峙于雪原之上、苍天之下，这些高峰通体积雪皑皑，沟壑纵横密布，说不尽的粗犷苍凉。
深入群山，转过一道巨大的山谷豁口，豁然开朗，一面澄澈如镜的冰湖横卧在山间，湖面冰封，在冬阳照射下，晶莹耀目，冰面上多有行人，三五成群，不知道在忙碌何事。
湖畔和左近的山坡沟壑上，遍布数之不尽的各色毡帐，在东北方，一道河流自湖中流出，蜿蜒向东，没入群山，一尊灰白石塔耸峙在在河流和湖面之间，形制与中土华夏不同，与云梦的通天塔也不同，乃是一座平顶四面塔，如一座锥形山峰，塔顶石柱林立，簇拥着一间石殿，四面各有一道石阶直通塔顶，塔身分为四层，每层均内藏石室。
“锵锵锵”塔顶上陡然飘来一阵金器敲击声，悠长有力，激越幽邃，在空旷的山间湖面传播甚远，响震四方，无数毡帐内的戎狄悉数走出，齐刷刷跪倒在雪地里，望着石塔便拜，与众人同路的生熟戎狄闻声一起拜倒，冰湖上的人也就地拜倒，一时间，少说有十余万众，齐齐面朝石塔叩首，众人在华夏何曾见过这番浩大声势，无不深心震慑，只听那些戎狄嘴里念念有词，如唱如诉，悦耳之极，那些赵氏亲兵定力不足，纷纷下车，望着石塔，眼中露出向往追慕之色，看看就要跪倒。
那声音飘入鬼越耳中，他心头“咚”地一震，仿佛一道尘封已久的重门轰然开启，只觉心底的某一处角落泛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与外面万众的念词互相唱和，你来我往，彼起此落，忽抑忽扬，又似在辩论、拼斗、倾诉，脑中丝毫不受所扰，无比清明，偷眼一瞧，除了宗渊和郭蕴一脸淡然，露出侧耳倾听、凝神思索的神色，其余人脸上都多少不自觉现出向往追慕，郭蕴心中一动，忽然转过头来，二人目光一触，伊人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宗渊子忙断喝一声：“退！”将众人猛然惊醒，赵鞅忙招呼人马退到一座钉灵人高车背后，正要问询那些戎狄的念词，宗渊子已喃喃转译道：“
昊天诸神，至高无上。万物之主，在云在田。
吾辈弃子，漂泊尘世。无依无助，无来无去。
刹那欢愉，实为悲歌。颠沛命途，从来绝望。
幸得吾神，垂赐极乐。群星无涯，始得归依。
许为魂魄，许为复活。甘为信徒，甘为牺牲。
唯拜神尊，唯信神旨。唯听神命，唯从神示！”
鬼越听不大懂宗渊的译词，却听见郭蕴悠悠一叹，正在不解，那些戎狄连续十二下叩首已毕，纷纷起身，各自回帐忙碌去了。
同路而来的戎狄又继续开拔，散到湖畔各寻一片地方安下营寨，赵鞅率着众人，就近挨着一群来自晋国北疆的林胡人安营，这里在冰湖西南岸，依傍垭口，远离石塔，周围戎狄稀少，容易抽身，赵鞅又命用十辆轻车、一辆轺车、一辆厢车围住营地，结成一个车营，以备万全。
众人又生起火来，将分得的牛羊肉来吃了，赵氏亲兵去湖面凿取冰块，烧水饮用，眼看日头渐渐西沉，石塔上又是一阵“锵锵锵”的敲击声，那些戎狄又纷纷出来，祈祷叩首。
十二道叩首之后，众戎狄正要起身散去，忽然听得石塔上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虽远可闻，响彻湖面之上，他说的是戎狄话，众人大多不解，宗渊子皱眉道：“诸族虔诚，上神自然能够感知，更加怜悯你们的处境，明天，休屠王将亲手为尔等赐福，并遴选出十二个牺牲人选，以备祭天敬神！届时，上神将昭示圣训，解脱尔等的苦难！”
他一语说罢，众戎狄跪下又是三叩首，这才散去。众人一路奔波辛劳，早早分帐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