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焦躁，不提防面前夜色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沉声喝问：“可是楚王熊虔！？”

熊虔抬起头来茫然应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又道：“我为鬼越谢大王相赠和氏璧、虎符！”

熊虔张口欲言，忽听“嗖”地一响，胸口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他低头一看，一枝弩机小箭插在自己身上，身体不听使唤地倒下去，与细姬已然扭曲的俏脸四目相对，这是他脑海中最后的留影，什么君权神授，什么王图霸业，什么章台细腰，顿成明日黄花。

元神河魂在林沼间狂奔，鬼越盘腿独坐在它背甲上，龙身婴孩趴在他肩头，他忍不住伸手入怀，摸出楚王玉石，仔细一瞧，这玉石美妙绝伦，凿刻成一面圆盘，中间留一大孔，通体浑融如一，几无人工斧凿的痕迹，玉盘之内影影绰绰，约略映出数个身影，颜色各异，似人非人，或立或坐、或行或卧，仿佛在款款摇摆、殷殷指点，颇为奇妙，也不知是些什么，又是以怎样的手法刻入。

河魂身躯硕大，奔走起来动静不小，所过之处，惊起无数飞禽走兽，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竟一路都跟紧跟着狂奔，好在它们都忌惮元神、不敢近身。等到曙光微露，当天边透下第一缕晨曦，那些禽兽才轰然四散。

鬼越一看，已经快到云梦泽渡口，便让龙身婴孩放了河魂，那头老龟对他们点点头，慢吞吞转身爬回丛林。婴孩目送良久，怅然叹了口气，竟似有些恋恋不舍。

鬼越也心有戚戚，喟叹一声，自铜獠部落逃出，原本以为已不再留恋丛林，然而自到楚国以来，所遇所见种种，人心之凶险莫辨、复杂难测，反不如丛林来得粗劣简单。

回到码头上时，伍员的那艘楼船已经不见，仅剩一艘乌篷船，悠悠荡荡，鬼越将龙身婴孩笼入袖中，走近过去，那乌篷船船头上站起一个渔夫打扮的人，吆喝一声问：“客人，可是去郢都？”

鬼越心下了然，这是伍员安排的人，也不多言多语，径直跳上船去，船上有两人，另一人在后掌橹，船头这人撑起竹篙，船离了岸，飞掠向江心，在大江中逆流而上，前后空阔无比，若无际涯，前头这个人高声吆喝起来，声音极是高亢清冽，穿云裂石一般，唱将起来：“飞雪来兮风锥骨，奔流逝兮无回路，鱼入彀兮身不知，将被戮兮可奈何？”

背后摇橹那人听得哈哈一阵大笑，唱和道：“矫矫之鳞去兮，可以化为龙！矫矫之鳞来兮，可以慰我心！”

鬼越听不懂他们唱的字句，只觉前者清澈嘹亮，后者低沉雄浑，都甚是悦耳，恍惚如从前听见蓝朵唱的山歌，油然竟生出一丝亲切，有心动问：“二位唱的都是何意？”不料那船夫只是摇头不答，鬼越索性便闭起眼，听着两人这么一唱一和，打起盹来。

又是一天入夜时分，只听船夫一声高唱：“缚龙台兮入目来！”鬼越睁眼一看，果然已到缚龙台码头，码头周围并无其他船只，台上屋宇灯火通明，俨然一座精致小城。

船将靠岸，鬼越站了出来，码头上的竹竿上挑着一串红灯笼，清清冷冷，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却是伍员，他换了一身栗色的华贵深衣，整个人显得沉稳了许多，又有些落寞，一见鬼越，连忙迎了过来，先自拱手为礼道：“小哥辛苦了。”

鬼越登上岸来，伍员伸出一手抓住他手腕，说道：“随我上主台说话！我已备下牛羊宴席，还有郢都甘醴，只有你我二人，走。”拽了他就往台上走。

鬼越一挣挣脱他，抱拳道：“喝酒就不必了，伍公子所托，我都已办成，希望公子尽快兑现承诺！”

伍员微微一愕，摇头失笑道：“不急、不急，既然已经办成，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功劳！更深夜寒，咱们且一边饮酒，一边听你细细说来！”

鬼越摇摇头道：“真不必了，公子现在送我们到郢都，我自然将那两样东西给你！”

伍员收起笑脸，横眉冷冷地道：“你真就只要芈姚？”

鬼越肯定地道：“只要芈姚！”

伍员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缓缓睁开来，叹息道：“罢了！罢了！就如你所愿吧！”一拂袖当先朝台上走去。

鬼越冷笑一声，后脚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缚龙台，伍员碰见第一个青衣便道：“速去备铜厢车，取二百金放于车内！再教芈姚收拾好一应细软，登车来见！”

两人便候在鼍龙池那里，两两相对，再没有一句话可说，片刻之后，一乘四马厢车缓缓驰来，停在二人面前，御手下车垂手侍立，伍员、鬼越一齐登车，车内点了一盏鹤形铜灯，里面还燃了桂枝，香气袅袅，芈姚怀抱着一件排箫，跪坐在角落里，一见二人，美目流转，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轻声道：“公子夜晚召唤，不知教芈姚搬去何处？”

伍员大咧咧坐下，在厢门上轻叩两下，朗声吩咐道：“到郢都南风馆！”御手答应一声，马车缓缓开动，朝对面的鬼越一指道：“你们都相熟，我就不废话了。芈姚，自今日起，你就搬出缚龙台，也与我伍氏再无瓜葛。我已经将你换与鬼越，以后，你就可以跟着他远走高飞了，你自由了。”

芈姚并无十分惊诧之色，只是微微“哦”了一声，明眸飘向鬼越，心底又禁不住遐想悸动，想起两人几乎裸裎相对，此后跟了他，必定少不得许多亲怜密爱，行那周公敦伦大礼羞人之事，脸儿不自觉有些发烫，垂首道：“不知道是用什么物事换的我？”

伍员咳嗽一声道：“这个你晚些自问鬼越，我现在送你们到郢都南风馆住下。”一语说罢，再不多言。三人便这般相顾无言，一路驰驱到了郢都，马车停处，伍员道：“芈姚，你先进馆去，我与鬼越还有几句话说！这里是鬼越所得二百金，你收好了。”说着，将一个木椟推向芈姚。

芈姚看向鬼越，鬼越点点头，柔声道：“你先进去吧。”芈姚便提了细软，抱了木椟，带起一阵香风，开车厢下去了。

伍员虎着脸，一手点在车厢地板，冷冷道：“我已如你所愿，拿出来吧！”

鬼越二话不说，将那和氏璧、虎符双手托出，递到伍员手上。

伍员一见这两样物事，一扫方才的不悦，将和氏璧拿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连声赞叹道：“重宝！瑰宝！真是无价之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解决那两个贴身侍卫的，据我所知，你绝无正面干掉他们的本事！你究竟哪儿来的那么好运气？”

鬼越淡淡道：“结果在此，别的你不必知道。”

伍员一下凑近过来，低声问：“我其实更想知道，在云梦泽，离开我们那段时间，你究竟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