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越听得心中肃然起敬，虽说并未完全懂得，道：“多谢先生指教，但如若他人有兵刃，他人心中有恶，我该当如何？”

连器拈着胡须道：“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鬼越想了想道：“先生说，器物是人心的投影，我赞同，那么，兵刃既能恶，也可以善，如果我是为阻止恶，那么兵刃就是善，善不能消灭恶，但可以阻止恶，面对举起屠刀的恶，如果善一味忍让退缩，就是在助恶，兵刃没有善恶，善恶全在人心，人心的善恶，也都在一念之间。”

连器听得略一思索，讶然道：“恩，不错，对恶的忍让就是在助恶，兵戈的善恶，也在人心一念之间，有点想法，你领会得很快嘛！”

鬼越拱手一揖道：“还是多亏先生教我！兵戈杀戮，终究是恶多于善，世人杀戮过多，不利于善，并非好事。”

连器放声大笑起来，说：“所以师尊说过，兵器不祥，不得已而用之，你这小友，是个人物，走，请我吃鱼！”

鬼越慌忙答应一声，火速扯下几根枯草，串了两串大鱼，其余的鱼仍放回溪流，一手提鱼，一手拖矛，叫了龙身婴孩一声，与连器并肩朝帐篷行来。

两人到了帐篷处，只见一只红狐狸正围帐篷追着一只兔儿，连器走过去，嘴里轻轻发出一串“哦吁”声音，那狐兔便都停止了追跑，一起乖乖来到连器脚边坐定，竟然相安无事。

连器就地坐下，放下竹杖，一手抱狐，一手托兔，放到自己膝上，轻轻抚摸。

鬼越暗暗称奇，也不多问，自去剥鱼生火，片时之间，就烤起鱼来。鱼皮刚刚爆出油花，龙身婴孩就骑着元神河魂轰隆而至，那河魂圆盘般的身躯，比帐篷还大了不少，尖嘴伸到鬼越面前，又吐出几尾鱼来。

龙身婴孩从河魂颈后一跃而下，跳到鬼越肩头，回身一爪指着河魂，那巨物低头屈膝，服服帖帖地趴下，一动不敢动。

连器看着鬼越与龙身婴孩逗乐，欣然道：“得见龙识转生、烛龙破壳，不知费劲几许自然造化之功，这样的造化，如若荒废就是暴殄天物，小友对以后可有打算？”

鬼越只是茫然摇头，连器抚须娓娓道：“有一处所在，是现在世界智慧大成之塔尖，古往今来知识云集之殿堂，在其中，你可以聆听宇宙之道、可以叩问天地所得，可以感通自然、体察阴阳！可以超然物外、混一天人，就我所学所知，不过其中一点零星皮毛，如有可能，你可愿去？”

鬼越听得眼睛明亮起来，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般一处所在，心中极是向往，但随即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如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了全身，刚刚搏命得来不久的自由就已失去，眼神转瞬暗淡下来，摇摇头，怅然一叹道：“只怕我是去不了了。”

连器打量了鬼越一番问道：“你是放不下那个女子芈姚？想不到小友还是如此多情之人。要知道，那个所在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甘心错过？”说完自己悠悠一叹，吟哦道：“情之所起，虽是欲望所生，也存善念，也罢，我就成全你，送你一程！”

鬼越听得不明所以，连器也再不多言，拿出红葫芦，笑道：“这里有晋酒，小友来两口？”鬼越并不推辞，接过来满饮一口，刚一入喉，嘴里“噗”的一声，几乎喷了出来，呛得咳嗽连天，一张脸涨得通红，吐舌惨叫道：“好辣！”信手从树枝搭的烤架上扯下一尾半熟的鲜鱼，手拎着鱼尾，整个放进大张的嘴里，只见他腮帮鼓鼓囊囊，一阵急速颤动起伏，唇间哧溜作响，只眨眼功夫，又拎着鱼尾拖出，鱼尾以下，只剩一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无头鱼骨，接着嘴里一阵撮动，淋漓吐出一堆鱼刺大骨。

连器在对面看得笑声连连，鬼越举起红葫芦，又是一大口酒下肚，喘着气叫道：“快活！快活！”话音刚落，只觉天旋地转，骨酥筋麻，瘫倒在地上化作一堆软泥，就此人事不知。

等到他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帐篷之中，帐外已是夜色阑珊，火光闪动，在帐壁上映出几个身影，传来几人嘁嘁喳喳的话语声，听不大真切，略远处还隐约传来马嘶犬吠声。

鬼越挣坐起来，头颅内隐隐作痛，仍有些晕眩，微微揭开帐篷帘缝，偷眼一瞧，只见连器面朝自己而坐，身边坐了几个陌生人，左右是两个赳赳武夫，举手投足孔武有力，身擐朱红甲胄，在火光中焰焰生辉，腰带铜剑，手举火炬，眉目冷肃，始终正襟危坐，不说话、不进食、不饮酒，背对着自己的是一对男女，那女子裹着一袭华贵雍容的红狐皮裘，仍遮掩不住她纤细的柳腰和挺翘圆臀，整个人依傍在身边的华服男子身上，那男子腰粗膀圆，束着高髻，头顶的金冠光华灿灿，一身富丽的青色硬胄，右手揽着女子，手掌覆在她的圆臀上。

连器横眼一瞧，摆手招呼道：“我儿！这里来了几位贵人，快些出来见礼！”

鬼越连忙挺身从帐篷中钻出，对面两个武夫不见怎么动作，已经到了他面前，扶剑挡在鬼越和那对男女之间。

鬼越慌忙一闪，假装一个趔趄，歪倒在地，连器忙叫道：“两位贵人尽可放心，这是小儿！断不会也绝不敢冒犯几位！快过来坐我身边！”

那个金冠华服男子扭头一看，粗声粗气道：“你爹说，这些鱼都是你烤的，当真么？”

他一开口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仪，让人顿感高压，鬼越慌里慌张爬起来，挨着连器坐下，毕恭毕敬应道：“是。”趁机一扫两人，金冠男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他怀中的女子娇媚可人，颇有过人风姿。

金冠男子也瞧瞧他，点着头道：“你们山野猎户，无需忍饥挨饿，都是这般好腰身，可比郢都人看着顺眼许多。”他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条鱼我尝了，烤的滋味都很不错，只是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当然不够，我们还有些自己打的野获，你一并都给我们烤了！我们吃不尽的，自分些与你。”

连器忙不迭应声道：“都听贵人吩咐。”

金冠男子扬起头，对侍立背后的两人之一道：“王奔，你带他们去搬过来！”

那王奔一拱手，朝连器、鬼越一招手，擎着火炬当先朝林中走去，鬼越随着连器跟上，顺眼一瞧，前方林中另立了一个大帐，帐中灯火通明，帐旁系有两乘轩盖马车。

走近大帐，帐内突地飞窜出几头猎犬，对着连器、鬼越一通狂吠，王奔低声呵斥一声，猎犬登时收声，都犬坐在帐门口，虎视二人，王奔一摆手道：“在此候着！”将火炬递与鬼越，自己走到马车旁，双手一前一后一捞，捞出两头四蹄野兽，一手拎一头，浑不费力一般，缓缓踏了过来，轻轻丢在二人面前，脸不红气不喘。

鬼越垂眼一看，却是一头麋鹿，一头黑熊，一头少说也有两人的重量，这王奔提来如此轻巧，不知是如何做到！

连器蹲了下来，将手中竹杖放在地上，对鬼越道：“来，帮我扛起来！”鬼越提了麋鹿的两前蹄，放到连器背上，这老汉突感重压，脚下有些不稳，一脚踢在竹杖上，竹杖横敲在王奔脚踝上，王奔皱眉道：“一个猎户，这点气力都没有？”还没说完，低头一看，“咦”了一声，只见从他脚踝处开始，骨肉之内竟然生出缕缕根须，直朝下钻进土内，正当他惊诧莫名之时，整个足部“蓬”地生出无数根须，牢牢扎进泥壤，他刚刚张圆了嘴，正待呼叫，整个人从下到上已然变作了一棵虬枝梅树，树枝上生出花蕾历历，竞相绽放，霎时一片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