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越跳起身来，弯腰拾起铜矛，踏着中流的石头，溯溪而上，这乾溪杳无人迹，鸟兽也不多见，但水中游鱼却是极多，现下又是隆冬时节，溪水虽未结冰，也寒冷彻骨，那些鱼儿都僵木在水中，蠢蠢地不见动弹，鬼越走近伸手一捞即得，一连气捞了三尾大鱼，他欣喜过望，肩头的小家伙也张嘴咂舌，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便从岸汀拔下几根枯草，编成草绳，拔出错金匕首刺穿鱼尾，然后以草绳穿洞而过，正在那里忙活，他忽地余光瞟见水面浮出一个小小的白虾，正在那里一弹一弹地凫水狂游，引得旁边的游鱼跟随。

鬼越微感诧异，心想从未见过这般虾子，必有蹊跷，正在思索，水下“咕嘟嘟”一响，冒起一大串水泡，犹如被瞬间煮沸，一大片水面被一个巨物从下方顶了起来，猛然水面一裂，乱花喷溅，一团硕大无朋的黑影暴起，朝鬼越扑过来。

鬼越“啊呀”一声惊叫，情急之下，本能地仰面朝溪水方向一滑，胸腹几乎贴着对方的肚腹错开，堪堪避过它势在必得的一记扑杀。

鬼越在寒透的水中疾退数步，腕横匕首，定睛一看，那团黑影竟是一头巨龟，浑身黑沉沉如同一块巨石，足有缚龙台的屋顶大小，头大如斗，一张尖嘴，嘴中密布两排利齿，背后覆盖厚甲，甲上尖刺利棘突兀，约有上百根之多，四肢粗壮至极，一看就非同寻常，必是元神无疑！

那元神四肢撑起，昂起头来，对着鬼越一通鼓噪，接着低下头来，将本已串好的三尾大鱼连草绳一气叨之，肩头的龙身婴孩暴躁叫嚷起来，身形一顿，一下窜到巨龟面前，鬼越吃了一惊，没想到它恁般胆大，但措手不及，也不敢稍有妄动。

龙身婴孩踩在水面上，对着巨龟一通狂叫，显见得是对对方吞了自己的大鱼很是愤懑，那巨龟刚刚仰着头将鱼顺喉吞毕，循声低头一瞧，庞大的身躯猝然一震，竟然有些立足不稳，本来高昂的头颅缓缓低了下来，直至下颌放在石面上，挺立的四肢也微微弯曲下来，凶相毕露忽变作毕恭毕敬。

龙身婴孩撒开四爪，大摇大摆朝前走去，踩着元神巨龟尖出的嘴壳，踏上它的头顶，走到它鳞皮稍软的头颈处，坐了下来，从始至终，那元神巨龟不敢稍动丝毫，婴孩坐定后，朝着鬼越招招手，鬼越看得闭口结舌，心下笃定，这必是烛龙无疑，否则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降伏如此凶恶巨物？

鬼越一念及此，松懈下来，一身湿漉漉地走到石头上，坐下身脱靴倒水，再将袍裤下摆拧干。

龙身婴孩“嘻嘻”两声坏笑，前爪一挠巨龟的颈后，那巨龟浑身一悚，挺起身来，纵下溪水，溅起老大水花，飞快朝远处去了，不一时，又游了回来，尖嘴在石头上一磕，吐出嘴里衔的一尾鱼，兀自在那里翻跳，吐了鱼，婴孩再一挠巨龟，巨龟又入水去了。

鬼越见状，忍不住摇头哑然失笑，不觉耳畔传来人语声道：“看到你这么忘忧，我也就放心多了。”

鬼越这一惊非同小可，连滚带爬一挣跳起，回身一看，只见一个足蹬芒鞋的老汉悠然立在石头高处，五旬年纪，须发微白，一副嶙峋瘦骨笼在宽大的灰袍中，右手拄一根旧黄色竹杖，左手挽着一个半大的红葫芦，微微含笑。

鬼越惊异不已，看见那个红葫芦，立时想起被困大叶坡时经过树下停歇了三刻的那个人，他也有这般一个红葫芦，但与面前此人身形分明不符，不过隐然觉得二者之间必有牵连，这人悄没声息，逼近到身后自己都没觉察，可见非凡，遂拱手为礼道：“老先生何处来？”

那老汉抚须高笑道：“没什么何处！何处都是此处，何处又都是他处，咫尺天涯，不过一念间耳。”说罢一展身问：“看样子，小哥见过我？”

鬼越摇摇头，老汉一举红葫芦又问：“是见过它？”

鬼越点点头，老汉嘿然道：“你倒是有心人，你是否在想那人与我必有干系？”

鬼越不及作答，这时巨龟衔了鱼回来，依旧吐在石头上，复又凫水去了。老汉走下石来，凭岸而立，浩叹一声道：“天地无声，万物有序，不因尧存，不以舜亡！能这般驾驭元神河魂者，唯有巨龙灵鸟！”

鬼越一听，心湖咯噔一响，脑中浮现出在应龙巨骨中那面铜门上见到的阳刻浮雕，在四大巨龙之内，确实有五羽飞鸟，遂问道：“哦？巨龙我知道，那灵鸟是什么？”

老汉侧脸看看他，哈哈一笑，想了想，又艰难地摇摇头，说：“四大巨龙，缠绕混沌世界，五大灵鸟，挽救物我沉沦！你问我他们是什么，我委实回答不了你，这答案背后或许隐藏着整个星空的终极秘密，兴许就连师尊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够回答。”

鬼越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生出对着缥缈星空、自己无尽渺小的感觉，就像那天阴差阳错跌入铜门内世界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脚下鲜鱼已经成了堆，元神河魂正被龙身婴孩骑着在溪水上往还嬉戏，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为何烛龙现在就降世了？不是应龙死后三万年才生烛龙的吗？”

老汉拍拍胸口，搓着手道：“还好，还好，这个我能回答，我其实很担心你又问一个我答不出的问题，那就丢了老脸了。”随即正色道：“你听到的，多是以讹传讹，或者一知半解。巨龙垂死之时，即生龙卵，巨龙死后，龙识离体，游于卵外，龙识转生，龙卵即破壳而生，是为下代巨龙，龙虽降生，却须三万年方可长成，之后才是巨龙！”

鬼越喃喃自语道：“原来要三万年才能长成。这么说我见不到他长成巨龙了？”

老汉一颔首，淡然道：“正常情况是这样。”

第十二章

鬼越“哦”地应了一声，旋即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急声问：“你怎么像是专程找我来的？你是谁？为何而来？”

老汉洒然一笑道：“小哥终于想起问老汉最好回答的问题了。老汉名唤连器，一个大匠。就是路过此处，方才无意听见你与那位贵介公子的说话，特来一见。”

鬼越又应了一声，奇异道：“大匠？什么是大匠？”

连器悠然道：“就是靠手艺吃饭的人。”

鬼越追问道：“什么手艺？”

连器瞄了他一眼，摊开手道：“把你的错金牛耳匕首借我一看，可否？”

鬼越毫不犹豫将匕首递过去，说：“当然可以。”

连器接过匕首，手臂一举将匕首举过头顶，对着天光凝眸细看，不禁赞叹道：“何其美也，真乃妙手匠作！楚人技艺果然出人意表，让人不觉神游八极之表！就是有点可惜了。”

鬼越讶然道：“哪里可惜了？”

连器缓缓垂下手臂，倒过手柄，将匕首递还他，说：“就是杀气太重，见血太多。”

鬼越皱眉不解道：“匕首做出来，不就是为了见血吗？”

连器失笑道：“话是这么说，对器物而言，也确实如此，但对人而言则不然，器物其实是人心的投影，人心图利方有器皿，人心求杀方有兵戈，人心嗜杀染血过多，不免生恶，善恶本来平衡共存，恶生则善隐，长此以往，终会导致人心沉沦于利斗，生灵蒙昧于血杀。那时，必非天下万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