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用力点点头，又伸出鲜红的小舌头舔舔嘴，鬼越哈哈一笑道：“还没吃饱啊？那好，先躲起来！”

婴孩哧溜一下钻进他衣袖下摆，鬼越高声呼唤来青衣，故作醉态道：“再给我拿些好酒好肉来，这么点怎么够，你们这么大个楚国怎么这么小气！？”青衣慌忙应声去了，不一时，又端来半只濡鸡，一碗烤虾，一壶竹叶清酒。

一等青衣关门退出去，鬼越轻轻一拍衣袖，那婴孩“嗖”地一声直窜到濡鸡上，盘绕上下，喘息之间就将鸡肉啃个精光，只剩一副光溜溜的骨架，接着又跃进烤虾中，在虾子间进进出出，也只是眨眼间功夫，风卷残云将虾肉扫荡，剩了一堆虾壳，竟是个个纹丝无损。他趴在碗中稍歇片刻，鬼越以为他已经饱腹，没想到腾地又跃进酒壶中，陡然响起一阵唏哩呼噜狂吸暴饮的声音，充塞整个舱室，鬼越被这动静惊得措手不及，又半刻之后，这个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鬼越稍稍舒了一口气，“嗝——”酒壶内猛然爆响一串嗝声，好似一声爆竹，鬼越忍不住摇头失笑，没想到从云梦泽带回来的这个龙身婴孩竟是个贪吃鬼。

不见任何响动，鬼越翻转酒壶，晃了晃，婴孩浑身湿漉漉地滚了出来，已经蜷成一对，呼呼睡去，也不见肚皮什么饱胀，但鬼越发觉，他身躯比之前竟长了不少，此前通体不过二三寸长短，如今龙身已有四五寸长。

鬼越暗暗纳罕，这婴孩形貌与之前听伍员所说人首龙身的烛龙一般，莫非真就是烛龙，可照伍员说的，应龙死后三万年方生烛龙，这应龙最迟也是在大禹王殡天之后才弃世，距今远远不到三万年，难道这烛龙提前了这许多年降世？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且他就算是烛龙，这么点小小的身躯，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与日前所见山岳般高峻崔巍的应龙巨骨相差何等遥远，简直无法相提并论，让人无法确信他们同为巨龙。

他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再去想，起身把门闩了，倒回榻上，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鬼越从睡梦中拽起，在南方丛林十几年养成的猎人嗅觉，让他即便在这样的安睡中也依然保持相当的灵警。他往几案上一看，忙将依然酣睡的龙身婴孩揣进袖中，起身开门，却是青衣来唤：“伍公子已在武备舱等候。”

他跟随青衣到船尾处的武备舱，伍员带了一名王卒在那里等候，王卒双手捧着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套衣物。伍员朗然道：“什么都别问！把这身换上，挑个营帐、选两样趁手的兵刃，我在甲板上等你！”话毕，教王卒将漆盘递给他，领着王卒、青衣走开了。

鬼越穿上麻布里衬、豹皮裘，外罩一件羊皮裘，依样将弩机别在腰后，挑了一柄丈二长的铜矛，捡了三十枝弩机小箭，选了皮帐、火石等物，从头到脚一身猎人行头，让龙身婴孩藏在箭壶里，收拾完备，上来甲板，天色才刚微微发白，冬夜寒雾尚未褪尽，伍员正在那里负手等候，见到他，先打量一番，笑道：“有那么几分意思！”再一招手，领着鬼越并三个王卒登上码头栈桥，栈桥尽头，已有两乘战车候在那里。

伍员亲手摘了车銮铃，教三名王卒共乘一车，自己与鬼越一车，一前一后沿着向阳大道驰进雾幕里去。

日头高高挂过了树梢，冬雾渐散，两车奔走了三个时辰，来到一处碧溪之畔，溪水潺湲，清可见底，中流许多岩石裸露，夹岸都是一派石峰，漫山都是凋尽落叶的枯树。

两车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溪旁，只见滩涂边的石堆间拔起一根坍塌的石柱，一半兀立，一半在地，伍员停了车，下车将挽绳拴在树上，命三名王卒搬卸帐篷、干粮等物，并为鬼越搭帐，招呼鬼越一同走近那根石柱，指着柱头道：“看！”

鬼越定睛一看，柱头顶上镌着三道相同长短的横纹，柱面上有些漫漶难辨的古文字，此外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伍员用手一指道：“这是乾功石柱！这里因此得名乾溪，据传吕尚当年奉武王命来云梦泽寻觅应龙，经过这里，在此一人一骑击退昊天神庙四大神仆及殷商轮弓手的围追堵截，得以安然进入云梦泽，请动应龙助阵，鼎革殷商之后，他专程来此勒石为纪。”

鬼越听了，微微一笑，抬眼瞧了瞧忙碌的三个王卒，岔开话道：“只带三个人，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伍员仰天一笑说：“我毫不怀疑你有这心，只不过还须提醒你，千万别低估你不了解的人，否则必将付出代价！”顿了一顿，接着道：“先不说你能否杀得了我，就算你得手，此生也休想再见芈姚，一圆当日春梦！你不杀芈姚，芈姚将因你而死！”

鬼越点点头道：“好！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会选定我？那人的两个贴身侍卫，连你都没把握，怎么就认定我能办成？”

伍员直瞪着鬼越的双眼，轻笑一声道：“问得好！”他走到溪水畔，望着眼前美景说：“再简单不过，你身份低贱，不过一南蛮小奴，又是初到我楚国，这般来无头去无尾的一个人，做下任何事，别无牵连，处置起来最是简便，不像赵鞅、要离等人在庙堂、江湖之间都有身份挂碍，牵连太广，干系太大，且那天卞庄子说你以一己之力杀掉铜獠部落十八个熟手猎人，还全身而退，杀得一两个或有侥幸，杀十八个，则你必有过人之处！在云梦泽这几日，据我亲眼所见，也确实如此！你足以当此重任！”

鬼越心直往下沉去，自己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本只为跟卞庄子来挣些龟板金，不料竟踏入这个楚国贵族早早设下的圈套陷进，一步走错，沦为伍员的飞鹰走狗，再也身不由己！就算办成此事，也未必就能脱身！饶是如此，他面上依然不肯示弱道：“你就不怕我自行离开？”

伍员哈哈一笑，回过身来道：“一个卞庄子你都肯护着，我不信你舍得丢下芈姚因你沦为军妓！说到底，她已经算是你的姬妾了。”

伍员一语说罢，看三名王卒已经收拾妥当，抬脚朝战车走去，鬼越在背后追问道：“你要我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伍员解下挽绳，登上马车，那三名王卒也随后上车，伍员斜睨着鬼越，淡然道：“你何不自去问他？”喝斥一声，马车兜转，疾驰而去。

两辆马车转瞬不见，山川草泽之间又只剩下鬼越独自一人，他抛下铜矛，跌坐在帐篷内，心想伍员这么做，只是再一次笃定了他对贵族、对人上人的认识，就像芈姚所说，看似金碧辉煌的王宫朝堂，其实是世间最肮脏污秽、恐怖邪恶之地，而在王宫朝堂里的贵族，自然也是世间最卑劣无耻的一群人！

想到这一层，他洒然一笑，胸臆间的些许憋屈之气消散无踪，这时背后的箭筒中传来动静，他反手一捞，将龙身婴孩拿到面前，摊开掌心，笑道：“走，跟我去逛逛！”龙身婴孩雀跃起来，顺着他手臂跳到他肩头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