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员尚未离席，一轩眉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哦，是鬼越小哥，坐下说话。”

鬼越在地席上坐下，张口欲言，伍员一摆手道：“不着急，不着急，先喝一盏茶再说。到底太年轻，比我还性急。”

旁边青衣为他奉上香茶一盏，鬼越触手一摸，茶水刚刚滚沸，难以下喉，又道：“伍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伍员好整以暇道：“说吧。”

鬼越直起腰身道：“出发之前，我曾问过公子，除千金之外，我可否再要一样你别的珍宝，公子应允过。”

伍员凝眸想了想道：“我是答应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要的珍宝，非但缚龙台中独一无二，天上地下，长河远近，时光前后，也找不出第二个，对吗？”

鬼越点着头道：“看来伍公子猜中了。”

伍员微微俯下上身，斜睨着他道：“你应该懂，我答应你有个先决条件，若是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说，可是如今折了许多人手，白走一趟，又是这般别处没有、独此一份的珍宝，岂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付与小哥？那不是显不出珍宝的分量来了？”

鬼越沉吟起来，眼观鼻鼻观心，问道：“有条件？”

伍员缓缓靠向椅背，竖起个大拇指道：“小哥聪明。”说话间，摆摆手，示意青衣退下，议事厅内只剩下二人。

鬼越头也不抬，只瞪着地席问：“什么条件？”

“替我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杀一个人！”

“我有没有得选？”

“你若不去，非但得不到这件珍宝，且因为她已经侍奉过你沐浴更衣，也就不能再侍奉别的贵胄世家，将罚没为军妓！驱赶到军中，侍奉千万男子！”

“那就是没得选！”

“那你是答应了？”

鬼越抬起头来，望着议事厅的天花板，喃喃自语般道：“你们早就谋划好的，我答应不答应已经在你们的预料之中了，说吧，要我怎么做？”

伍员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朗声道：“小哥爽快！事成之后，一个芈姚自然不在话下，除此之外，我还会破格举荐你到我大楚中军做个旅帅，随我北进中原，二度问鼎，再建我大楚霸业！比肩管仲，名垂青史！”他声音越来越大，愈加掩饰不住满腔勃勃雄心，就这么居高临下睥睨着鬼越，有如高高在上的王公俯看着蝼蚁般的贱民一般。

鬼越依然头也不抬，皱眉道：“别的就不必了。伍公子直说吧，要我怎么做？”

伍员弯下腰来，问道：“连旅帅瞧不上？鬼越，除了芈姚，你还想要什么？没看出来你好大的野心！”

鬼越缓缓端起茶盏来，一口饮尽，答道：“我生来就不是当什么官的料！野心也根本说不上。”

伍员试探问道：“莫非你还想裂土封君？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南蛮小奴出身，就算立了这一功，就不怕日后爬得越高，跌得会越惨？”

鬼越哈哈一笑，昂起头斜瞪着伍员道：“这正是我想劝公子的话！”

伍员脸色陡变，直起腰轻声问：“你当真别的都不要？”

鬼越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谁都贪那个什么旅帅的位子？我不会，不稀罕！”

伍员深吸一口气，半眯着眼想了良久，缓缓摆头道：“本来我看你也不信神，隐约把你引为同道中人，准备把你留在身边，做个左臂右膀，想不到终究还是殊途。”

鬼越又问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伍员背转身去，叹息一声道：“罢了！你既然不贪慕权位，我也就不勉强了。”霍然转身问：“明天我带你到一处地方，你在那里等着，三天之内，将有一个高冠华服的人经过，他一露面，你立即将之击杀！”

鬼越也站起身来问：“好，我要作何准备？杀人之后，如何向你复命？”

伍员忽地压低声音道：“那人有两个贴身侍卫，均有拔山扛鼎、万夫莫敌之勇，我没有十足把握都能为你去掉，到时候，如果他们仍在，你必须想办法剪除之，然后才好下手！事成之后，取他身上两样东西向我复命！”不待鬼越发问，竖起两根手指，继续说道：“一个是一面圆形的玉石，一个是一件老虎形的佩饰。都是他的贴身之物。”

鬼越一一记下，问道：“还有什么吗？”

伍员朗然道：“明天一早，你先去挑选一应所需器物、武备，然后跟我走，下去歇息吧！”

鬼越正拟举步朝外走，忽地扭头一问道：“选我可是庞鸢的主意？”

伍员掀袍坐回地席，哂笑道：“是与不是，很重要么？”

鬼越本想再问要杀的那人是谁，见他这么说，知道多问也是徒劳，再不答话，昂首挺胸走出议事厅，下到舱内，也不去寻卞庄子，自寻了一间单人舱室进去，立时就有青衣来上了晚饭：两尾鲭鱼，一尾煎煮，一尾烧羹，外加一小甑蒸鲜藕，一陶碗菰米饭，满斟一耳杯清酒。

鬼越毫不客气，手箸并用，片刻间一扫而空，连鱼头都嚼了，和衣斜卧在舱榻上，随着船体摇晃，听着窗外江水声，困倦漫身袭来，眼皮不觉耷拉下来。

舱室里一片寂静，他右手袖中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一物从里面顶起来，圆丢丢的好似揣了一个鸡卵，那物左右探了探，朝袖口摸去，袖布一翻，露出一对清澈溜圆的大眼睛，四下瞟了瞟，这才小心翼翼钻出袖口，脑袋后面拖了一条细长无鳞的龙尾。

他站到榻沿处，举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几案，上面还剩有些残羹冷炙，他伸出细小的舌头舔舔嘴，突然一个起跳，笔直窜向几案，没想到用力过猛，更没对准，“嘭”的一声撞在铜灯上，斜滚开去，铜灯摇晃起来，连灯油都洒了些出来，婴孩蹒跚站起来，倒吸一口气，连忙扶住灯柱，闪身躲到灯柱背后，观察鬼越的动静。鬼越只是朝里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婴孩叽叽窃笑两声，又蹑手蹑脚溜了出来，靠近餐盘，缠绕着攀上陶豆，脑袋放在边沿上，射出舌头，舔了舔煎煮鲭鱼的残汁，卷了些碎鱼肉，一尝之下，面露惊喜之色，干脆爬进豆内，将所剩些许的鱼肉汤汁一气吞之，觉得不够，接着又旋下来，将残剩的半盆鲭鱼羹扫荡了，险些打了个嗝，好在及时捂住嘴，才没发出大声响。

他经过蒸鲜藕时只吸吸鼻子嗅了嗅，就偏头走了开去，闻到双耳杯时，眼中现出好奇之色，伸出前爪晃晃悠悠抱起耳杯，龙身横在几案上坐定，伸出舌头将杯底舔了个遍，放下耳杯，咂咂嘴，有些晕头晕脑，摇摇摆摆站起来，一抬眼，猛然瞧见鬼越的脸庞近在面前，一对铜铃大的眼睛直盯着自己。

婴孩吃了一惊，不自禁打了个嗝，吐出个酒气泡泡，不好意思捂住嘴，有些羞赧，伸出一趾将泡泡戳破，悄悄将龙尾蜷缩回来，盘成一堆。

鬼越扫了扫几案上的杯盘，忘忧一笑道：“是我把你这小东西忘了，看来是给饿坏了。”

婴孩听他这么一说，忙不迭地欢喜点头，一蹦跃上他袍袖，在他面前盘旋雀跃起来，鬼越大为意外，摸着下颌自言自语道：“居然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