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才气势的一扫而空，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敛手屏足，大气也不敢出，低头闷声应了。垂江将菜刀别在腰间，拽起卞庄子，和勾玉一前一后出门去了。

客栈内剩下鬼越和老板两人，空气中只有野猪被考得滋滋冒油的声音，鬼越咽了咽口水，瞧了瞧对方一副摧心裂肺的神情，试探地问：“敫芒老板，这几张几案当真这么值钱？”

敫芒深吸一口气，转悲为喜道：“比起鬼越小哥以往卖给我的东西，当然还是差得远啦，若你肯用你那七管骨笛来换，一管骨笛换一张几案，那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怎么样？现在换你自己还可以留一管打发心情。”

鬼越当然知道那七管骨笛的骨料殊为难得，却没料到老板惦记得紧，还在打主意，不愿告知对方已经转手给楚国王女换了铜弩，岔开话头说：“趁早休想！诶，你准备怎么使唤那个卞庄子？”

敫芒眼珠子转了转，说：“这个嘛，我还没想好，反正有的是法子！”一起身说：“走，咱们上天台坐坐。”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鬼越跟着敫芒老板上了第三层天台，天台上藤蔓缠绕，中间有一小块空地，高高挑了一个白绢灯笼，铺了一处坐席，几案上点了一盏铜灯，案下放了个烧得正旺的炭盆。

敫芒和鬼越先后坐了，问道：“小哥吃了饭么？”

鬼越笑道：“刚坐下案子就被砸了，哪里吃得了？”

敫芒骂道：“这个卞庄子，好生惹事！放心，我以后帮你收拾他！”仰首放声高喊：“勾玉，给鬼越小哥上饭菜！”夜幕中，远远地飘来勾玉悦耳的应答声。

一连串“扑簌簌”的声音从高处投到地面，紧接着门“吱呀”一开一闭，脚步声在楼下传来，不一时，勾玉左手挑个灯笼，右手托个漆盘，盘上放着一陶盆肉酱黄米饭、一陶豆的野猪肉，她将食物放在几案上，笑意盈盈说：“那卞庄子倒耐得粗，挨着垂江睡兽栏，都打起鼾来了。”

敫芒嘿然一笑道：“倒也好，那才经得起使唤。你也去歇着吧，别惊着客人。”勾玉应了一声，转身碎步退下楼去。

鬼越已经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就将黄米饭和野猪肉一气吞下，伸个懒腰，仰面枕着手臂躺在地席上，是夜月色黯淡，星斗满天，覆盖了整个森林的上空，怅然一叹。

敫芒斜着头说：“小哥向来乐天，怎么今日也学人叹起气来了？一天到头，总归就十二个时辰，长吁短叹过完，那可不值当。”

鬼越眯着眼睛，看数不尽的星宿连成了一片，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横亘天穹，似乎透露出什么遥远的秘密，星光熠熠，瑰丽无比，连远处的群山轮廓都相映失色，不禁感触涌动，问道：“敫芒老板，你相信人有天命么？”

敫芒盘腿而坐，手捋了捋唇上的胡须，说：“鬼越小哥，你可曾研究过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

鬼越沉默片刻，疑惑问：“星空高高在上，如此遥远，怎么研究？”

敫芒悠然说：“只需要仰望就行了。组成这片星空的无数星宿，他们各个闪烁不定、明暗不同，看似离得很近，其实却极远，据我所学所知，他们其实都是宇宙深空之中无数的太阳。”

鬼越听得精神一振，来了兴趣，撑起上半身来看着敫芒，听他继续说：“太阳其实是一轮硕大无比的火球，只是我们与它相距的距离恰好得当，才感觉冷暖宜人，即便如此，我们这个世界还是太大，还是有很多地方太冷或者太热，那你说，这无数的星宿、无数个太阳组成的宇宙，该有多大？”他知道鬼越无法回答，接着说：“宇宙如此之大，真有天命的话，他能注意到地面上这么渺小的我们吗？就像我们能够注意到脚下的世界，注意到蝼蚁的世界吗？即便注意到了也无心过问。那天命就算有，对我们个人，又能有多大的影响？”

鬼越重新躺了回去，喃喃自语说：“宇宙原来是这样的。”

敫芒哈哈一笑说：“天命注意不了我们，自然左右不了我们。”

鬼越突然问：“可为什么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为什么就得匍匐在上神的脚下？”

敫芒缓缓道：“那是因为人还不明白，天命虽然左右不了我们个人，却给了我们不怀好意的安排，要让我们面对虚无和死亡的时候裹足不前！我们强行把人分成十个等级，自己伏倒在代表天命的上神面前，就是因为我们对虚无和死亡的恐惧。有些人不甘在虚无面前一无所得，不敢独自接受死亡，所以他们想要高人一等，所以他们想要神的眷顾和指引！”

鬼越恨恨地说：“我不怕虚无，也不害怕死亡！就算天命要我怎样！我偏就不怎样！”

敫芒手臂一挥，意气风发说：“天地不仁，人从诞生之日起，没有牛羊的角蹄、狮虎的爪牙、鱼龟的鳞甲、象犀的体格、飞鸟的羽翼，甚至没有蛇的剧毒、鼠的钻营、植物的深根和高枝，世界就这么不怀好意地将赤身露体、身无长物的人措置在危机四伏的地面，然而，恰是这种不怀好意的安排，激起了人类义无反顾的悖逆，他们躲进山洞、围猎野兽、开垦农田、建立城镇、翻越高山、横跨江河，从猎物成为大地之主，在人类面前，世界的面纱正被一点点揭开，自然的野性在被一步步驯服，或许某天，人类终究难逃被淘汰的宿命，但他们面临虚无和死亡进行的困兽之斗，已然超越了虚无和死亡本身。星空本该震慑渺小的人类，却成为照耀我们暗夜前途的明灯，不管天地、天命都始料未及。鬼越小哥，说句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少了你给我供货我也认了，你应该出去，去看看山外面的文明世界，或许能得到你自己的答案。”说完他也躺了下来，默然不再言语。

鬼越听得痴了，这一番闻所未闻、远超出他识见藩篱的高论，虽有些似懂非懂，仍不啻在他心海中投下一道洞幽烛微的闪电般灵光，须臾间照彻他的五内，驱尽阴霾，燃起“天命并非不可违”的一豆星火。他好半晌才自拔出来，又问：“敫芒老板，你知道的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久久不见回应，侧耳一听，几案对面传来细微的鼻鼾声。鬼越继续仰望星空，直至乌云飘来，遮蔽了大半星光，这才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翌日，鬼越在一阵鸟鸣声中悠然醒转，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了一层牛皮毯，几案上已经放了一盆肉酱热蛋羹，他翻身坐起，迷迷糊糊捞过勺子，一气喝完，下得楼来，客栈里空荡荡的，都不见人，断了的几案已经收走，重换了一张别样的方案，自取了门口的长矛弓箭，推门出来，眼前一幕顿时让他浑身一激灵、瞌睡全无，卞庄子正挽着自己那匹枣红马，一边喂草一边安抚，那匹马不知怎的始终焦躁不安，陡然间，兽栏背后的低矮草丛中窜出一彪艳丽至极、危险至极的走兽，它们双腿直立行走，个头比人还高少许，背后拖一条大腿粗的鞭尾，上肢两爪竖在胸前，爪钩弯曲，极其锋利，头大如斗，满嘴利齿，一双灵动外凸的黄色蛇眼，不时翻下一层白色的眼膜，整个有如水中的鼍龙站立起来一般，但又浑身覆盖鲜艳的毛羽，乍看又像一头鸷猛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