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玉刚进了后厨，鬼越斜坐在地席上假寐，忽的背后递过一样东西搭在肩头，他回头一看，却是卞庄子倒转长剑用剑鞘搭在自己身上，对方说：“小野人，凭你也配吃这种贵族的饮食？还胆敢用背对着一位贵族、一位士大夫！简直无礼之极、荒唐之极！起来，让你领教领教我的本事。”

鬼越焦躁起来，这人好生不识起倒，反手就想将他长剑扯过，不料卞庄子早有戒备，膂力也颇有过人之处，鬼越扯了两扯，纹丝不动，讶异回头一看，卞庄子吹胡子道：“真当我是浪得虚名的勇士么？你这把子羔羊力气，还想夺我的剑！”一提下裳，抬脚就朝鬼越背上踹来。

鬼越眼疾身快，一个纵跃，腰腹贴着几案就翻了过去，卞庄子一脚踩踏在案上，“咔擦”一响，木屑飞溅，顿时将几案拦中踢断。

适逢勾玉端了个陶盆、拿了个陶豆走出来，正好撞见卞庄子踢断几案，俏脸倏然变色，眦目欲裂，尖声喊道：“有人砸店啦！”

鬼越在几案对面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卞庄子，卞庄子不虞有他，正摸不着头脑，又准备动脚踢鬼越，蓦觉竹楼地面“隆隆”震动起来，所有完好几案和上面的物件都在跳动，仿佛竹楼在起劲摇摆，又似乎山坡在起伏不定，卞庄子脸色发白，收回腿，费力地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挪了挪僵直的脖子，看向勾玉，她身边后厨内响起一声暴喝，如战鼓钲鸣，风起处，厨帘翻卷，冲出一个黑塔般的大汉，手抄两把青铜菜刀，一头疯牛般舍生忘死直朝卞庄子冲来，在卞庄子眼中，对方看着分明是人，却生出面对一头肥硕熊罴的感觉，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好在他倒也有些应对经验，就在对方将要撞上自己的一瞬间，下意识横剑当胸，“嘭”的一声闷响，黑汉肩背擂在卞庄子胸口，浑身抖动不停的横肉在他身上戛然而止，卞庄子就像断线的纸鸢般倒栽出去，又撞上竹楼墙壁，缓缓滑落在地，长大的身体绵软无力，沉重咳嗽起来。

那黑汉提着菜刀逼到他近前，虎声虎气喝道：“赔钱！你赔钱！”

卞庄子跌跌撞撞爬起来，抬手一看自己手中的剑，却发现长剑竟被撞弯，骇然道：“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恁般厉害！”

鬼越也认得这是收荒老板的另一个学徒垂江，双手有千钧之力，能生裂虎豹，有一次曾经亲眼看见他追赶犀牛，大步流星、横岭过涧，倒拽牛尾拖回兽栏，生拔下牛角，一拳击毙。且有一手好庖丁手段，惯会杀猪宰羊，一把尖刀在手，皮骨筋肉就像融雪般纷纷分解滑落，看上去毫不费力。

垂江又踏前一步，裸露的肚皮抖动不停，说：“快赔钱！”

卞庄子喘着气道：“大呼小叫做什么？山野小客栈，一张案子能值多少钱？”

垂江虎着的脸忽然一松，脸上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压低声音可怜兮兮道：“鲁国客官，被我一撞马上就能站起来，你是第一个，你简直比牛还强壮，快点赔钱吧，待会老师回来，责怪我们没照看好客栈物什，我就要被关在兽栏过夜了。”

卞庄子面露难色说：“可我没钱。”

旁边站出勾玉说：“当我们这么好骗啊，看你的车马、穿着像是没钱的人？没钱就拿车马来抵押！”

垂江附和道：“对，师姐说得对，拿车马抵押！”

鬼越摸着下巴，添油加醋说：“恩，我看那架车马少说也值得一两个龟板金，抵押这张案子差不多是够了。”

卞庄子对鬼越绝不示弱，变色呵斥道：“你、你个有眼无珠的野人！？我那架轺车是请曲阜最好的马车匠人，用铜绿山上好的铜料，严格按照周礼打造的，我那匹马是从东胡贩来的枣红马。每一样都价值五金！什么才值一两个龟板金！睁眼瞎！”

鬼越、勾玉、垂江三人齐刷刷颔首应了一声，勾玉吩咐垂江道：“那就好办了，把车马扣下，随他怎么折腾，老师回来也有个交代了！”垂江点点头，答应一声。

卞庄子一副焚心的样子，滑坐在地上，惨然道：“这是我变卖了祖产，才整治出的一套行头，免得教人低看了我，你们拿了去，叫我如何是好？我没有马车，也出不去了呀！”

勾玉心软了下来，说：“哪有你这样，为了一个虚幻的名声，为了他人的看法，让自己活得这般累？罢了，你就把这把剑抵押了吧！”

卞庄子泫然欲泣说：“谁教他们说我杀双虎是捡的便宜，还到处传，世人都以为我是投机取巧之辈，我不得不只身进山来，指望能猎得元神，好让世人刮目相看，这、这长剑是我唯一傍身的兵器，可，可不能抵押了呀！”

勾玉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模样，一摊手道：“那总得赔钱啊！你不赔钱我们不好交代，要受罚的呀！”

卞庄子苦着脸摇摇头，紧紧将长剑抱在怀中，无论两人怎么说，只是不松口。

几人正争执不下，门咿呀一响，收荒老板走了进来，他一身风尘仆仆，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捶了捶腰背，呻*道：“往返三千里，骨头都要散架了！”抬眼瞧瞧几人，又看了看几案，脸色乍变，一下扑到踢断的几案上，心疼得放声嚎哭了起来：“我的宝贝！跟了我二十年，没有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下场！”

他猛一抬头，颔下羊胡子绷得笔直，声色俱厉问：“谁砸的！”

垂江缩头缩脑一指卞庄子说：“他！”

勾玉抿了抿嘴，说：“他本想踢鬼越兄弟，结果没踢着，踢断了几案！”

收荒老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卞庄子面前，黑着脸问：“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安生，顶着一个鲁国第一勇士的虚名，就以为山野人好欺负了？你认得我么？”

鬼越从没见过老板这般凶神恶煞，也有些忿怒卞庄子居高临下的态度，便也噤口不言，袖手旁观。

勾玉在老师耳边轻言细语道：“我们叫他赔，他也没钱，叫他用车马、铜剑抵押，他也不肯。”

老板一吹胡子，不屑道：“我这七张几案是用南离山脚下千年的阴沉木做成，当年有人想用一张三百年的九尾皮裘来换我都没换！谁要他的车马和剑？你就算有百金都买不到！你就是再杀十头虎都换不来！”

卞庄子脸色煞白，嘴唇发抖问：“那、那您想怎么办？”

老板蹲了下来，偏着脸说：“呆在这里，一直到你干的活抵过案子的价为止！”

卞庄子颤抖着说：“干什么样的活才抵得过？士可杀不可辱！无礼失礼的事我死也不会干！”

老板失声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席上，恶狠狠说：“一定是符合你这鲁国第一勇士身份的事，甚至会让你后悔担了这个名声！”说完顿了一顿，侧过头对勾玉、垂江说：“我就出去小半天，让你们试着看个店，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盯紧这个人，还是砸了我的阴沉木案子！垂江，罚你今晚陪卞庄子先生住兽栏！勾玉，罚你你去树上巢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