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莯淡淡瞥他一眼，沉声命令：“回客栈收拾东西。”

宋青莯一行人本打算下午便启程回京，却被一个口信耽搁了行程，临时决定在八角镇再住一晚。

傍晚时分，吕岐山把陈五等人收了监，正毕恭毕敬向宋青莯汇报结果，掌柜的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请示：“宋公子，楼下来了一位出家人，带着俗家女弟子，说是投栈……”他的声音渐渐弱了。

这几年，宋青莯一行人每次来到八角镇，都会包下整间客栈。若不是女尼出手阔绰，掌柜的断不敢上楼请示。

眼见屋内静悄悄的，掌柜的正想说，他立马把人赶走，就听宋青莯回道：“既是出家人，行个方便也无妨。”

掌柜的愣了一下，片刻才急巴巴说，他马上去安排，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打扰宋青莯的清净。

入夜，万籁俱静，一个修长的身影漫步空旷的街道。他缓缓行至街角的合欢树下，驻足等候。

第5章往事（上）

须臾，飞染的师傅息嗔师太悄然站在宋青莯身后，笑问：“莯哥儿？”

“是。”宋青莯上前行礼。

“早前听飞染说起上午的事儿，我就猜想，不可能是同名同姓。”

“晚辈恰巧有公务在身，在街市偶遇飞染妹妹。”宋青莯避重就轻地回答。

息嗔师太身穿土黄色伽蓝褂，头戴同色僧帽，虽是素面朝天，但如水的月光下，依稀可辨其年轻时的绝代风华。不过她虽是出家人，说话举止却颇为随意。她打量宋青莯，问道：“你母亲身体可好？”

宋青莯以晚辈之态站于下首，恭敬地回答：“蒙师太挂念，家母身体很好，只是几年未见师太，颇为想念。母亲前几日才对晚辈感慨，飞染妹妹及笄，她却不能前来观礼。”

“你母亲有心了。”息嗔师太抬头看一眼月光下的合欢树，转而又道：“飞染那丫头，恐怕不记得你了吧？”

“是。”宋青莯点头，“已经十多年了，自然是不记得的。不记得，也好。”

“转眼间这棵树都长这么高了。”息嗔师太似陷入了回忆，低声说：“当年，山上那棵合欢树枯萎，那丫头哭了一整天，还是你哄着她，她才止了眼泪。”她重重叹一口气。

“师太若是有事，尽管吩咐。”

息嗔师太没有客气，直言道：“我此次下山，本打算托人送信给你母亲，既然遇上了你，你帮我带给她吧。”她拿出一封封了口的书信。

宋青莯恭敬地接过，放入衣袖中，又问：“师太可有其他的话带给母亲？”

“你替我对她说，大恩不言谢。”息嗔师太的声音渐渐染上哽咽与不舍。

宋青莯微微一愣，续而轻轻皱眉。他默了默，突然冒出一句：“顺昌公主已经加封长公主了。”

息嗔师太闻言，脊背微僵，一字一句说：“我是出家人，红尘俗事早就看淡了。”

“那飞染妹妹……”

“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飞染，又不忍心一辈子把她圈禁在庵堂，眼睁睁看着她像鲜花一般枯萎，所以才厚着脸皮送信给你母亲。”

宋青莯顿时有些急了，身体前倾，压着声音说：“师太，晚辈说句僭越的话，世上的事，就算时隔再久，终究逃不过一个‘理’字。”

“你刚才也说了，她已经加封长公主，我只是心如止水的方外之人。爱恨嗔痴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罢了。”她苍凉一笑，转身而去。

第5章往事（下）

宋青莯错愕地站在原地，直至息嗔师太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转过身，仰头凝视合欢树。

十年零八个月前，净心庵的合欢树死了。他答应飞染，只要她止了眼泪，他定然为她种一棵一模一样的树苗。可惜，自那日之后，他再没有机会见她，唯有借故在八角镇种下这棵树。转眼间，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大树。

宋青莯拿出息嗔师太交给他的书信，指腹慢慢摩挲信封。

俗话说，为母则强。他以为息嗔师太虽是出家人，但母性还在。

他的母亲曾告诉他，师太是镇北将军的独女，性子刚烈。

如今，就算息嗔师太与驸马早就恩断义绝，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该走出庵堂，为父亲平反，为女儿争取应有的地位。

她为何不替飞染争取？是我仍旧看不透人心吗？

这一刻，宋青莯说不清是懊恼自己的失算，还是对息嗔师太一味逃避的失望。

宋青莯手上的书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封口用火印封死了，他不用看信上的内容也知道，息嗔师太定然是求他的母亲，以成国公府远房亲戚的名义，把飞染远远嫁了，只求她平安喜乐。

他的母亲一向把息嗔师太看做闺中密友，又怎么舍得把她的女儿随意许人。他猜测，母亲多半会认飞染为义女，在京中替她寻一门亲事。将来，若是让驸马或长公主发现飞染的身份，恐怕又是一番风波。

最重要的一点，即便他从小把飞染看做自己的妹妹，但她不能真的变成他的妹妹！

宋青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直线，默然凝视盛开的合欢花。

自从母亲对他说，他再不能上山探望飞染，他筹谋十年，只为让她堂堂正正走出庵堂。

他十二岁中状元，在翰林院一呆就是五年，好不容易得了皇上的信任，他立马请命去大理寺当判官。如今，他是皇上亲封的提点刑狱使，他有权力点查天下刑狱，但息嗔师太却告诉他，她把一切都看淡了，压根不想平反。

宋青莯复又把书信收回衣袖，信步走在月光下。

他犹记得，飞染像小尾巴一样追着他，甜甜地唤他“三哥哥”。他知道，妹妹夭折后，母亲一直抑郁寡欢，是飞染让她重拾笑容。

“就当是报恩吧。”宋青莯轻叹一声。

息嗔师太可以看破红尘，但他的飞染妹妹不能成为父不详，有母认不得的可怜人。他会还她身份地位，他会让那些对不起她的人付出代价，哪怕那人是当朝长公主和她的驸马。

只是，息嗔师太不愿成为“苦主”，他要用什么理由，翻开十六年前的皇室秘辛？

宋青莯边走边思量，忽见一个黑影从屋顶掠过。

“去看看，是什么人。”

宋青莯话音刚落，一直远远跟随他的私卫已经跃上屋顶。

“啊！”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黑夜的寂静。

宋青莯顾不得思量，循声奔向客栈，就听空气中传来飞染的哭声。一夕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气直往脑门冲，双脚似有千斤重。

山柏自客栈内迎上自家主子，低声回禀：“公子，听人说，客栈入了采花贼……”

第6章女尼之死

转眼间，宋青莯已经跃上后院的二楼，只余山柏错愕地看着空荡荡的过道，半响儿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主子的脚步。

客房外，宋青莯听到飞染悲怆地唤着“师傅”，这才缓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压抑纷乱的呼吸。他何时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