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桑儿心中的小九九，只道木已成舟，再做计量也无他用。“好你个云桑，这是第几次了，我也就罢了，你让祖母这样一个老人家为你牵肠挂肚，你心里很开心很得意吗？”

他做委屈状，到底让我打了两下，但我也不是真的打，不过做做样子，然后又嘱咐他，“如今米已成炊，覆水难收，你要装作伤心难过好歹也装出个样子来，在我面前也就算了，平日里在别处可要小心谨慎，起码等到先昀远嫁，你才能‘慢慢振作’，可记住了？”

“记住了。”他一脸受教，其实都是极冠的大人了，哪里还需要我这样告诫，不过我私下里仍把他当做小孩看罢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只听他道，“如今昌平街上到处都在传扬晋阳大长公主的事情，皇上封赏的决心是一定的，可惜晋阳大长公主推辞不受。”这我信，他身为礼部尚书，皇帝若是真要封赏谁，他一定是最先窥知消息的那批人中的一员。

“哦，不知要怎么封赏？”我适时的八卦一下，桑儿却有了误会，莫名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道，“皇上想封大长公主为国公主，姐姐猜是选了哪个字？”

国公主？这便是要效仿前朝了，若要封晋阳大长公主为国公主，想必前者群臣都不会有异议，只是这选字既然能够力排众议，必定有其特殊之处，我虽偶然能听些外间热闹，可到底不比桑儿知晓的清楚。

“如今最是紧要关头，为这选字皇上可是煞费苦心，终于通过文武百官，可惜大长公主贤德，如今已是推辞不受。”这紧要关头四字引起了我的主意，我忽然想到改元一事，看来就是明年了，否则哪里需要这样小心翼翼，我忽然又想到晋阳大长公主的回归，也许皇上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我忽然站起身来，轻轻推开窗扉，外间秋阳高照，温温热热的扑在面上，甚是舒心，忽然转过脸来，表情藏在光晕里，“不如你我同写二字？”

“好。”

于是赶紧命人送来笔墨纸砚，待一切铺张开来，底下又领命退去，直留我二人相背而立，我因进来疲乏，手劲稍前，因此写的慢些，只听桑儿在背后道，“姐姐可知，皇上有意荣封外祖父为一品太傅。”

我原本虚软的手忽然有了力道，一个走字底撇的老远，犹如我的心绪，难道我猜错了，皇帝本意没想将连漠置于死地？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将此时告知于桑儿呢，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毕竟是不共戴天的血仇，要不要告他，要不要告诉他呢？

第八十六章

果如桑儿所说，很快，册封连漠为一品太傅的旨意便送到府上，来宣旨的人便是杜重。当年连漠致仕，万岁曾以望世侯之爵位荣眷连府，然得新老两位丞相一同请辞，方得作罢。

后因老相与今上关系恶劣，此事便不了了之，没想到时隔七年，竟然旧事重提，并且此前未见一丝风声，毕竟大家此刻的目光都聚集在史国公府上。

老相很快就拟好辞表，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一品太傅不过虚职，只为了突显皇帝的信任和关怀，从此以后连漠就是当朝第二位太傅大人了。

连漠的太傅名分既定，便不再是平头百姓，虽然在他致仕的七年里，也没人敢将他视作普通百姓，如今的他，终于与拥有一品诰命的老妻再次登对起来。

拥有太傅头衔以后，连太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奏天听，请陛下改元，有了老相的带头以后，以丞相为首的守旧派纷纷上书；无独有偶，以内阁为首的世家官员，附议旧派，这是两派在意见上第一次达到空前的一致。

由于百官启奏，皇上终于决定改元，只等新年一过，就要掀开他统治下真正的新篇章。

十月廿五，我从床上醒来，忽然觉得身子不再乏力，推开窗户，外面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可是我仿佛闻到日出金光洒满大地的味道，秋天不知在何时慢慢褪去，冬天的步调已经不紧不慢的走来，且看绿翘居里四季分明的花木中，常青树依旧绽放绿意，而那些畏惧严寒的植株已经慢慢光秃了枝桠，且待来年花开。

不知是谁轻手轻脚的推开我的房门，我听脚步声，是往我床边去了，等她撩开帘子见我不在，这才四下寻找，“姑娘？”

这声音是向着我的方向，我没有转身，只淡淡应道，“美芬，我在这里。”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取了火折子点燃蜡烛，然后摸出一件我的斗篷来给我披上，“姑娘的身子才刚好，还是不要吹风了。”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我并不答腔，而是信誓旦旦的望着窗外，只见一米阳光穿破云层，“你看——”我伸出手指向远处，在她惊艳的目光里，微微笑了，美芬看在眼里，只觉得姑娘的笑容，慢慢的又冷了下来。

再到安寿堂，我的心绪经过两个月的起伏与平静，如今已经藏的很好了。信步入庭，那日手握金簪，便是此处，原本可以取了连漠一条狗命，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不会让他死的这样简单，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当我再见这位老人时，不过两月时光，岁月就在她脸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虽眼睛发酸，却依旧干涩，没有喷涌的泪意，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她们瞒着祖母的同时也隐瞒了我，这哪里叫瘦了一点，这根本是骨瘦如柴，从前高贵温雅的祖母，此时就是一个干瘪的老人，全身上下只余一双泛着光芒的眼睛。

而在祖母眼里，何尝不是作此感想，她满心的懊恼，悔不当初，只是去了一趟小相国寺，怎么自己疼爱的云姐就成了这幅模样，惯是素颜的她此刻涂抹着脂粉，看不出原本的脸色，本来就瘦的身体更是看着好像风吹就倒一般的单薄，老夫人心里疼呀，悔啊，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日就不做那个决定，活也好死也罢，痛苦抑或欢乐，自己承受就好，何苦再添上云姐一个，只因为她不甘心，一个人的恨太无助太寂寞，是她自私了。

我们祖孙两许久不见，说是抱头痛哭，却都哭不出来，那些酸酸涩涩的滋味明明在心头涌动，却是生生不肯化作泪意，又是互相长吁短叹，感慨彼此这分离时光的遭遇。

“云姐，你的眼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祖母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她终于发现了我眼角的秘密，许多时候，他们都以为我铁石心肠，后来就连我自己也这样以为，哪次害死人命的时候，我的心里不难过，全赖我这双不会哭的眼睛，第一次的时候，小姐害怕的睡不着，她红着眼睛抱着我哭，那时她说，“珑月，你都不害怕吗，不然你怎么都不哭呢？”

第一次我是害怕的，小姐一直以为当时颤抖的是她，其实我哪里没有哆嗦呢，只因为我这双再也不会流泪的眼睛，于是我掩藏的很好。

我摇摇头，宽慰她，“不要紧，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难道女子就该哭哭啼啼，祖母不必挂怀，我们女儿家的眼泪也是金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