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曜宗的试炼内容，会根据各人特质、修行进度各有不同，有的是在山中面壁打坐静心修行，有的是在特殊传送阵法内进行专项训练，还有的则是需要下山深入凶险之地杀妖探宝，全方位提升境界，而沈千秋这次被安排的试炼，则是最后一种。万曜会武一天天临近，玄露真人对沈千秋抱有很大希望，只觉他有可能会是峰上除夏云笙以外，最有实力角逐进天机阁参悟核心功法资格的弟子。

万曜不管考试还是试炼，一概不论生死。所谓修仙，既可得长生，又可得到强于凡人数倍的武力，其修行之路必定不似科举考试、军队练兵那般毫无凶险，举凡传送入法阵，或是深入险绝之地，都有性命之虞，一旦弟子因试炼外出身亡，万曜是概不负责的。这一点沈千秋自是明白，玄露也早已与他言明，修仙必得向死而生，历经万劫方能得成大道。

这一次，沈千秋被委派到西向五千里地之外的虬龙庄探查一宗命案。此命案疑似与妖魔作祟有关，故而虬龙庄将此事委托于天瀑山。按理说，虬龙庄所处的地理位置离越世山庄更近，只不过没在越世山庄辖区内，虬龙庄舍越世而求万曜，可能是因为万曜实力更为雄厚，也可能是越世山庄人士普遍修行丹道，不精武艺。

沈千秋须得向西而行五千里，历经数条大河、二十余城池和四座纵横山脉，可谓是路途遥远，艰难险阻自不必说，连来带往，兼上查案，只怕没有半年一年都回不来。

临走时他朝倾秀峰望了一眼，心中自有些牵挂，但师命不可违逆，多想亦无用，他便回转过头驾上白鸟向云端而去。

自沉水河向西行之时，沈千秋忽然想起自己一年前在这里斗海妖的情景，此时向下望去，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还有隐约暗红色的海妖盘桓。他想，若世间再无妖孽作祟，便不会有那么多凡人枉自丢了性命。人命何其珍贵，失去一次就不会再来。正因妖孽横生，修仙之人才必须强大，能与这些妖力抗衡，拯救万民于水火。

路途遥远，沈千秋不敢耽搁，是以行路时便不能像顾小春、沈慕泽出门取宝那样走走停停。特别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沈千秋还想偷偷转去邺阳城赶去沈家看一眼，于是更要加快速度，日夜兼程。因为灵力消耗过大休息又甚少，这样的赶路其实也是一种修炼，在这样的修炼之中，灵脉会因为过度使用而进一步拓宽，而身体内聚灵的速度会进一步加快。这个过程是艰难而痛苦的，而且一旦灵力枯竭又找不到落脚地，沈千秋的处境就会相当危险。好在他体质不错，对灵力控制又比较娴熟，这几日虽有些疲累却无性命之忧，这天夕阳西下之时，他终于到了邺阳。

顾不得落脚休息，他一路从城门奔向沈家大宅。邺阳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路边原先栽的几棵小树如今变高变大了，被怪物毁坏的主街道早就修好了，如今还拓宽了一倍。

邺阳仍旧是天都皇城，仍然是一副恢弘富贵的气派，街上还有些许百姓认得他，都远远地便行礼：“沈少爷回来了！”

一切都没怎么变，这让沈千秋一直以来悬着的心略略放了下。然而来到沈府之时，他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原本碧瓦红漆干净整洁的大门似是好久没人清扫，门口也无家丁兵士守卫，他叩了许久，才有管家出来开门。

那老迈的沈管家一见沈千秋，大吃一惊：“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沈千秋也不同他言语，径直走进了院子，却见原本威严整齐的沈府大院，如今早已是枝黄叶落，层层进进的房屋，除了下人房还有人居住，那主人的几间大院竟是一副尘埃遍地，冷寂萧条的样子。

沈千秋又跑进其余各房查看，沈将军的妻眷们倒是还在。

“哎呀，千秋！”沈天临的大夫人迎了上来，“你怎么回来了，慕泽在天瀑山可还好吗？”

沈千秋一揖：“回大夫人的话，慕泽小姐一切安好。只是不知老爷和灵泽小姐去了哪里？”

大夫人刚要答话，却见外面的沈管家走了进来：“老爷带着小姐出去游猎了，已经去了有些时日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沈千秋自是不信：“他们去了多少时间？”

“冬天去的，到现在，约莫半年了吧。”

一个游猎去这么久？以沈千秋的心智必定怀疑，他转向大夫人，想听听她所说的，没想到，大夫人也应和道：“正是，你义父带着灵泽妹妹出门去了。

灵泽今年也十五了，明年都要成年了，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都要许人家了。你义父说，慕泽都出远门了，老让灵泽在家呆着也不好，她本来脾气就有点暴躁，不爱读书不爱绣花，要是将来再没点见识，如何嫁得朝中那些王孙公子…”

沈千秋观察沈管家和大夫人的颜色，只觉他们言辞闪烁，似有什么事情在隐瞒，追问再三，他们都一口咬定，沈将军和灵泽小姐就是去游猎了。

沈千秋心内陡然一凉。想自己在天瀑山上看到异象，对沈家多有牵挂，多次企图查探真相被师父制止，如今师父因不喜他好奇心重打发他下山历练，他趁历练之机日夜兼程不顾疲累赶到这里，主家人却是连句实话都不肯说，一味地只是编造谎言蒙骗于他。他失意转身便朝大门走，背后大夫人还在喊：“千秋去哪儿啊，好不容易回来，在家住几天再走吧！我这就叫下人把你房间收拾出来！”

沈千秋没有再理会，他走出沈家大门。只觉自己生活了数年的沈家，从来就是如此陌生，虽然他也姓沈，他却不是这家的人。

他看看沈府对面大街上那些市井人家，夫妻相谐，兄弟和睦，母慈子孝，他们见了自己虽有恭敬，却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仰，从不像沈府里的老爷小姐妈妈们那般表面嘘寒问暖，背地却各种嫌弃。他又想起了爹爹和远在逸水的娘亲，那些他真正应该去服侍的人，他反而都没有机会去孝敬。

他一路狂奔出了邺阳城，白鸟绝地而起，直冲天际。

*

白鸟在空中飞过山、飞过海，飞过那些沈千秋小时不曾去过的地方，人间万物在沈千秋的脚下都变得十分渺小，山变成沟沟坎坎，水变成金丝玉带，房屋横斜夹杂于山水之间，宛如蝼蚁，而人则根本看不见。沈千秋听着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感受凌霄之处那空无一人的寒凉。人在天地间，心却无居所。他想起在沈家过继的这将近十年的时光，沈天临待他从无一日有过好脸色。说是义父子，实则是主仆。但凡有什么好事，都是小姐为先，但凡是沈家武学，沈千秋便是天赋再高也概不能窥探，而但凡上战场送命的事情，沈家一应全要求沈千秋去。沈千秋在沈家不知挨过多少次打，可没有一次是因为他自己犯了错。小姐走失沈千秋要被打，小姐生病沈千秋要被打，小姐与别人发生口角，沈千秋没有及时赶到也要被打，到后来，连沈慕泽都看不下去了，每日只乖乖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敢让自己再出一点事，让沈千秋受到牵连，久而久之，她的性格也变得孤僻内向起来，在家只能依赖爹爹和沈千秋，出门离开家人就会不知所措，陷入恐慌。

沈千秋对这种家族关系痛恨已极，他明明也是个少爷，却活得像个畜生。而他与沈慕泽的关系，也一度处于崩盘的边缘。他有时看着沈慕泽，会觉得她很无辜，也是真的待自己很好，可有时又觉得，沈家没有一个好人，沈慕泽也不例外，要是没有沈慕泽，也便没有这该死的血灵契。

沈千秋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就是远在逸水镇的母亲，也就是因为自己多年侍奉主家，母亲才获得了安定富裕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便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忍下去。

这种隐忍不知要绵延到哪天才是尽头，仿佛前面的路一般迷障重重看不到方向。

—餐风饮露、昼夜行进，沈千秋在试炼的路途上不敢有一天耽搁，因为此案关乎人命。他累了就在无人的地方降落，步行走入村镇找客栈休息，当然，这样的休憩也很少很少。

这日，他灵力有些枯竭，御剑时竟然发生颤抖，于是他迫不得已降落下来。时至傍晚，他便在一处荒村投店。

彼时天将擦黑，村内外一片萧条，俱是枯藤老树昏鸦，远方隐隐有狼嚎传来，让人不寒而栗。客店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衣着朴素，身材干瘦，看到有客人来，赶忙迎上。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哦，那咱们这里条件是要清苦些，看客官所穿的衣服，应该也不是穷苦人家…”

“无妨，出门在外，没有那么挑剔…”

不想这时，旁边却有一年轻人的声音传来：“我道这荒村今晚不会再有人来呢，没想到竟又来了一个修仙人士！真是缘分，不如坐下来喝两杯？”

沈千秋循声望去，见角落里的方桌边，坐着一十八九岁上下的青年，这人一身皮胄轻甲，头发自头顶梳成一个马尾，左右还有两股麻花小辫，有些俏皮。这人生得十分精神，眉梢眼角都是生龙活虎的气息，与这荒村萧条的气质真可说是大相径庭。

沈千秋也不扭捏，径自走上前去坐下，令小二加了饭菜。老板听说沈千秋也是修仙人士，当即表示再送一壶酒与他。沈千秋不知何故，旁边的青年却是说话了。

“嗨，兄弟，你莫不是也为了那个事而来？”

沈千秋一头雾水：“何事？”

“你不知道这下坊村闹鬼？”。